一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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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近正午,乱糟糟的一堆人挤在正屋北侧一间宽阔的房中,男人女人说话的声音纷杂不堪。
    一扇七宝山水屏风后的卧榻上,不断传出郭子兴难耐的痛吟。
    榻畔坐着一身胭脂红嵌花罗裙的小张夫人,她侧颊丰润,上了些年纪,却见肤色极白,嘴唇紧紧抿着,眼泪滚不下脸颊,流到腮上便可怜巴巴地干了。小张夫人不断以绢帕按去泪痕,鼻子通红。
    “总兵夫人,郭公怕是,肝气郁结于内,经年来气血阻滞,常有腹痛之症。急怒之下,冲撞脾胃,才会突感剧痛难忍。”大夫朝马秀英说,“我这便去抓药,煎好端来,让郭公即刻服下,个把时辰内,便可舒缓疼痛。”大夫神色迟疑,看了看左右,屏风外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各说各话,热闹非凡,若是把人眼睛蒙上,竟不知是在病人休息的室内,像是走进了赌场酒坊。
    “有劳。”马秀英带大夫出外,开钱箱付他诊金药费。
    “用、用不了这么多。”足足五十两的锭子,吓得大夫不敢伸手去接。
    “我父亲恐还要调理一段时日,只管用名贵的药材,要是不够花用了,着人来总兵府找我便是。”马秀英话声顿住,杏眼看人,最是温存,她长得端丽,不似小张夫人一般颇有艳色。
    大夫后退一步,连忙做礼,额头一层薄汗,在正炽的日光中闪成一层油面。
    “夫人有话,不妨直言。”郎中深深垂头,不敢抬头看马氏。
    “我父此症,由来许久,但他是杀伐四方之人,从不哭天抢地喊痛,今日在堂上竟疼得大叫起来,哀声不断。请大夫同我讲一句实话,我父亲的病,可要紧吗?”
    “若能静养,按时服药,是、是会无碍。”
    “若不能呢?”
    冷冰冰的女人声音让郎中大中午晒着太阳,犹觉背上冰凉,后脖中像被人揉了一把碎冰,冰渣子在皮肤上结成一层脆壳,一碰即碎。
    马秀英平静地问:“要是榻前日日如今日这样,菜场一般。”
    “那就、那就……”大夫呼吸一窒,鼻翼猛地抽动了一下,他把心一横,抓起面前桌上的一只茶盏,掷在地上,顿时齑粉四散。
    外间婢女问了一声:“夫人?”
    马秀英带着郎中走出来,示意婢女看她的衣裙,微微皱起眉头:“我父亲这病,我心里慌得很,失手碎了一个茶碗,你去收一收。金翠儿,跟姚大夫去抓药,再陪着煎药,千万把火看好了。药好了来叫我。”
    吩咐完这头,马秀英连贴身的侍女也不曾带,来到朱文忠房门外。旁边角房内也空无一人,李垚不在。马秀英疑心房中无人,侧头将耳朵贴到窗户纸上,尚未听见什么。
    门突然打开了。
    “你是……”马秀英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么在这儿?”
    穆华林做了个礼,侧身让马秀英入内。
    “这是什么?”马秀英险些脚下踹到一个血肉模糊的玩意儿,细听之下,那人还发出细弱的呼救,没等他枯瘦如柴沾满血液的手指贴上马秀英的裙裾,穆华林提起那人的手,向后一折。
    “啊——”当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呼,听在人耳朵里却如是行将咽气的老者从嗓子里拼了命挤出来的微弱叹息。
    “舅母。”
    看着朱文忠的脸,马秀英定下神,从朱文忠手里接过茶杯,手指仍止不住颤抖。
    她喝完一杯,朱文忠立刻为她续了一杯,马秀英一气喝下去三杯茶,定睛朝屏风外望了一眼,地上有四个人,俱是被打得不成人样。其中一个,马秀英觉得眼熟,倏然间,她眼睛略略睁大,疑心地皱紧了眉:“那不是张……”
    外间还有个蒙古人。念及此,马秀英的话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这些人是做什么的?”马秀英压低声音问朱文忠,“沈书呢?我以为你一早定要找他来。”
    “他出城了。”朱文忠小声说,“他一早去兵营借了几个身手矫捷的,出城探哨去了。”
    “嗯,我也是觉着,不知道你舅父的下落,终归不妥。孙德崖还有一个弟弟,纵然全军都想要他回去,但他要是回不去了,那几万大军自然会落在他弟弟手里。”
    这连沈书都没有同朱文忠说过,陡然听马秀英这么说,朱文忠突然想到一直同朱元璋作对的郭天叙、郭天爵兄弟二人。朱元璋娶了马秀英,郭家与朱家就算一家人了,然而日子长了,随着手底下兵马扩充,一家人也各怀心思起来。
    “就是有人想让他回不去,多亏舅舅这位亲卫,昨夜去看守孙德崖,一夜之中,竟有四个人想要暗害他。”朱文忠一拳捶在桌上,隐有雏虎之威,“这些人到底怎么长的脑子,我舅舅要是出事,就凭他们能守得住和州城?恐怕连滁州也要一起丢了。”
    “这话不要再提了。”马秀英眉眼之中暗藏担忧,又无人可以商量,她看了一眼朱文忠过于年轻的脸,起身,“别把人弄死了,最好我夫君无事。你舅父若是回不来,咱们府里这一群豺狼,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总兵府的门。”
    朱文忠听得心惊肉跳,他年轻貌美的舅母已然离去。
    ·
    房中本来有人说话,马秀英进门只听见半句:“个也没回来……”
    张天祐朝房门看来,脸上肌肉轻轻抖动,勉强露出和善的笑容:“外甥女事忙,有你母亲侍奉,尽管放心操持府上便是,中饭都料理安排妥当了吗?府里一日之间,要多操持百来口人的吃食。从前你在闺中,这些也都是你料理,你是能干的。”
    “英儿。”小张夫人叹了口气,哭得太久,脸上脂粉冲去了一层,眼睛下方也现出两道深刻的皱纹来,“你父亲好不容易睡着,方才说是不那么疼了。那两个不省事的蠢货,我也已经打发了回去。你过来。”
    马秀英走到小张夫人跟前,像做女儿时一样坐在脚踏上,依靠在小张夫人腿上。
    “母亲。”
    小张夫人勾起马氏耳畔的秀发,留得尖尖的指甲轻轻从马氏年轻细嫩的皮肤上刮擦过去,“我苦命的儿啊。”她压抑着哭声。
    张天祐皱眉道:“姐姐,你这是作甚,姐夫还睡着。”
    小张夫人抽抽噎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什么事儿叫你做从来就做不成,如今还来管你姐姐哭,我想哭便哭。我儿的夫婿生死未卜,老爷病成这样,我还哭不得吗?”
    张天祐闭上了嘴,不耐烦道:“人家不答应在伏龙坡换人,要我们等着重新选地方,我有什么办法?我又不知道他们把人绑在何处!要是我知道他们把外甥女婿绑在哪儿,我这做舅舅的就是豁出性命必然也把人救出来,还来听你哭!”
    “英儿,我听说昨日在堂上,有个十分得力的少年人,今日一早他带了二十余人出城,这事可有人跟你说?”
    马秀英听得心中冷笑,坐起身,红着眼眶,乖顺地垂着眼睛,作出强忍着眼泪的模样:“想是放了探哨出去,也许是国瑞那个不成器的侄儿自作主张。”
    “无妨,无妨。”小张夫人道,“只是人也太少了,若探得地方,就告诉你舅舅。你父亲这样,待会吃了药必然是要睡的,你要是需要什么,拿不定主意的,都来告诉我。我虽不是你亲娘,向来我都是巴心巴肝对你,如同对我亲生的那两个女儿一样。这家里要是没有了国瑞这根顶梁柱……”小张夫人呜咽起来,话说不下去。
    “一有人回来禀报,我定叫他直接去找舅舅。”马秀英起身,对张天祐恭敬施礼。
    张天祐心中烦躁,只背过身去,做了个手势。
    “你舅舅最是赏识国瑞,他心中难过,说不出来,要有什么用得着人的地方,也只有你这个舅舅能撑住了。”小张夫人不忍再说,让马氏先去张罗午饭。
    前脚马氏出门,后脚小张夫人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睡着的郭子兴,终究不安,把弟弟叫出门去。
    日头斜过了中天,漏在郭子兴略泛紫色的黝黑面孔上。
    满是皱纹的一双眼睛倏然睁开,虎目里渗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痛。郭子兴呼吸一促,粗重的呼吸在空无一人的房内响了数声,缓缓平静下去。
    ·
    朱元璋被绑的第二日傍晚,他一直滴米滴水未进,整个人奄奄一息地靠在角落里闭目养神,节省体力。张良帧也没再来,白天朱元璋听到营地里有不少马蹄声,似乎有一些人马移去了别地。
    门开的时候,朱元璋以为是有人来送今日的第三顿饭,不料进来的是对头。朱元璋与孙德崖本人还有几杯酒的交情,跟他弟却是在昨日才第一次打上照面。
    当时便听见有人叫嚷他杀了孙家祖父母。
    孙德崖那弟弟带了一队人马团团围住朱元璋,朱元璋全无防备,只带了十几个人,被孙军追击而来的上千人冲得人都找不见了。擒贼擒王,孙军要拿的就是他,人多势众,又事出突然,朱元璋失手被擒,落在敌人手里本不作他想。
    他压根没想过会和张良帧在这种情形下重逢,张良帧一番力劝拿他换孙德崖,这才让朱元璋暂且保住了性命。
    被人牵狗一般拖到外面空地上,朱元璋已经一日夜没见过太阳,灿如绮罗的阳光晒得他睁不开眼睛,盲了地四处乱冲乱撞,身上数条锁链一会儿把他往东边扯,一会儿将他往西边带。
    朱元璋脚底下绊了一下,力竭地坐倒在地。
    四周哄堂大笑。
    “听说你不吃不喝?”有人说话。
    朱元璋放下遮在眼睛上的一双被绑着的手,抬头,干裂的嘴唇向两边上翘,虚弱地答:“你哥在我总兵府里,享用珍馐美馔。你们孙军招待我的,是剩菜馊水,这说不过去吧?”朱元璋耳朵微微动了动,他茫然的大张着眼睛,似乎看不清要说话的对象在哪个方向。
    身上挨了一脚,朱元璋被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
    “是慢待了和州总兵,听说我祖父母过世之前,吃了你一顿鞭子。既然你嫌我军招待不周,那我就代兄长款待朱公子一顿鞭子。”
    得了副帅的命令,一名长相彪悍的将领抽出随身的软鞭,嗖然抖开,啪的一声猛击在地,发出的声音像点炸了一个炮仗。
    软鞭蛇一样荡开,往朱元璋的身上落。
    那股力道尚未贯彻透底,倏然鲜血爆开,溅在正拍手看笑话的另一名将领脸上。
    一支长箭钉穿了执鞭掌刑那人的头颅,自一侧太阳穴贯入,穿透他的脑仁儿,从另一侧带出一蓬血花。
    “有人偷袭!”一人大叫。
    副帅怒极,大声下令:“给我搜!定是朱元璋的手下,他们只有十个人,全部抓活的!”他满脸暴虐,抓起头盔戴好,抄起兵器,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晚霞最后一抹炫光从天际褪去,青白的冷光为山河大地笼上一层薄雾,山岚自林中谷间漫溢出来。
    纪逐鸢松开拔第二支箭的手指,把弓重新背在背上,松鼠一般纵跃在林间,快速移动到另一个方向的高地上,藏身于密集的树木枝叶之间。昨夜下了一场雨,满山的野草一夜之间拔高半尺。
    底下呼喝不休,纪逐鸢听见稀稀落落的大笑声,他目力极佳,看见朱元璋笑得坐在地上打跌。
    又有人拿起鞭子凶神恶煞地靠近朱元璋。
    找死。纪逐鸢取下弓,眯上一只眼睛,张弓放箭。
    又是一箭钉穿了头,孙军的营地里彻底乱了,纪逐鸢虽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却能从下令的那名将领举止中判断他让手下们做什么。
    那人不怕死地捡起鞭子,朝着朱元璋走去。
    纪逐鸢唇畔一丝冷嘲,将第三支箭搭上弓弦。
    “副帅、副帅。”张良帧突然上前,抱拳跪地,张望四周。
    没有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纪逐鸢看见那出来相拦的人给当头的磕了个头,说了些话。
    那头儿气得狠了,本来要抽朱元璋的鞭子朝跪在地上的手下狠狠抽过去。
    跪着的人也硬气,一声不吭地受了,鞭子在他脸上带出半个巴掌长的血痕。朱元璋被押回屋内,纪逐鸢留神记下关押朱元璋的方位,不过是一间土屋。离那间陋室四五步外,亮起的火把能连成一个三角,东南方不足百步,有一处三人合抱的草垛,草垛旁便是马厩。
    纪逐鸢猫起身,撤步,同来时一样,影子般没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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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更-3昨天没更新,补上。
    有点晚啦,你们肯定都睡啦,晚安~!
    PS:元代胭脂红是民间禁用服色,这一章有一笔,小张夫人穿了,因为这时候已经各种朝纲崩坏,很多封建等级的制度管不住人了。喜欢不纯臣请大家收藏:(663d.com)不纯臣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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