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寒潭

    待天色已明，叶燃自己打头，让金九龄带着一群垂头丧气裹得像棉球一样的汉子，一起往山巅而去。
    这里已是极高极远之处，人踪罕至，只有鸟兽痕迹，触目所及皆是怪石古树，荆棘恶水，叶燃在前头带路轻飘飘地十分迅疾，其余人等一路行走得却是十分艰难。
    那群人里便有胆子略大些的前来同金九龄商量，能否请“那位大人”解开他们经脉之封，也能快些到目的地。
    金九龄也觉得这群人走得太慢，怕误了什么良辰吉时——他此时醒过味儿来，琢磨着叶燃不远万里选了这么个生僻的地方来，说不得是要拿这群人祭天什么的……西域那面也不知是有什么教派有这等习俗。
    叶燃听金九龄提这事，笑了起来，和他说了句“这种小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依旧自己在前开路去了。
    她开路的方式十分简单粗暴，什么挡路就劈什么，可说是速度极快了，不一忽儿就走到前头去了。
    “不用提醒那个姓金的吗？”系统忍不住发问。
    “不用。”
    队伍里有人要暗搓搓地搞事，而且谋划了好些天了，金九龄要么真的不知情，要么就是同谋，叶燃不介意等等看，他到底是哪一种。
    金九龄见叶燃去得远了，心中担忧，想了一想，便依照之前叶燃教过的法子，将他们腿部的截脉法都给去了，却也虑到或许会有人借此逃跑，又格外将上半身及丹田处的要穴都点了一遍。
    他自觉已是想得颇为周全，又令众人向前走去，自己在后监视着前行，如此又走了一段路，忽地自前方传来“哗哗”的水流撞击之声，越走这声音越响，亦不时有水汽随风飘来，竟似是有一条瀑布在前方一般，彼时已经连前后人说话亦听不太清楚了。
    金九龄微觉不妥，刚想纵身跃到前头去，压一压队伍，却只见队中忽地窜出一人，往左侧飞奔而去，紧接着又有两人出来向右而奔。
    他反应极快，起身便向左追去，右手却在腰间机括一按，数十枚牛毛细针便朝右面那两人射了过去。
    那两人不过是得旁人相助才解开的穴道，本就惊破了胆，双腿血脉久不活动亦是酸软无力，拼尽全力也不过奔了十几步便栽倒在地没了力气，身上多中几枚针倒也不是大事了。
    只最初向左飞奔那人，他心思深沉，谋划已久，又有一门移位换穴的奇异功夫无人知晓，又怂恿了两人出来做替死鬼，眼见得金九龄轻功不及自己，已是追不上了。正在自得间，眼前忽地一暗，胸口处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大石砸中，“哇”地喷出了一口鲜血，立时萎靡不振，奄奄一息了。
    叶燃这才从头顶的大树上跃了下，提着他往金九龄那处走去。
    金九龄之前刚追了几步，便看见叶燃给他打手势让他回去收拢队伍，立时恍然大悟，转回去将其他人笼在了一处，连之前那两个中了飞针的也重新抓了过来。这时见叶燃提着人走过来，迎上去又愧又恼，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叶燃竖指在嘴边，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复示意跟着她往前走。
    众人经过刚才那一出，哪里还敢多话，只闷声不响地随她向前，果然见一条瀑布“隆隆”地响着，自山顶奔下来，汇入一座深潭。
    叶燃却不在这里停留，只带着众人又往前走了一大截路，将那瀑布的声音远远甩在后面，又转过一个山坳，才笑着道，“到了。”
    原来在这山坳里竟藏着一泓深潭，和之前那瀑布下的潭水不同，此处水面平静得犹如一面镜子，没有半点起伏。
    初见只觉得是深黑色的，细看却能发现潭水实是清澈无比，只是因其中所蕴含的寒气太过深重，其间没有半点生意，连棵水草也长不出来，四面连同潭底俱是乌黑的玄武岩，便映照得潭水也黑黢黢地一片了。
    叶燃把手头拎着的那人扔在地下，蹲下身，以指尖轻触潭水，只觉得一股极阴冷的寒意，触骨生寒，遂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看着挤在岸边的一群人，淡淡道：“我数三声，全都跳下去。”
    她并没说待数完三声还不跳下去会怎样，但这群人俱是见识过她下手狠辣的，这些时日来又被金九龄一路调~教~得早没了骨气，此时见她发话，纵然挨挨挤挤得犹如鹌鹑一般，却到底是不敢反抗，到底是一个个咬牙下了水，闭眼在水里抱团发着抖。
    叶燃皱了皱眉，似是不太满意，转头又看向站在岸边的金九龄，道：“你也下去试试。”
    金九龄乍听叶燃这话，人刚怔得一怔，还来不及寒心、透心凉、心如死灰什么的，便见叶燃手腕一翻，便已递了一颗红色药丸给他，“吃了再下水，先不要运功，放寒气入体后，再以你少林心法相抗。”
    系统出品的“烈火丸”，命名简单粗暴又一目了然，用在这里正正好好。
    既能让金九龄抖啊抖的试试看任务能不能有进展，又能顺带让他在这里练个功。
    略有些可惜的是，金九龄只是少林寺俗家弟子，没能得到“少林九阳功”的传授，否则在这极寒极阴的寒潭里练功，虽然要吃点苦头，但绝对是事半功倍，一日千里。
    其实早在那群大大小小的反派下寒潭的时候，系统就已经遗憾地提示，“任务未完成”了，连进度条都不带动一动的……
    叶燃让金九龄下去试试，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
    毕竟这位金总捕头在《陆小凤传奇》里，也是能自己独扛一整本书的最终反派，下水的时候说不定一个能顶十个呢。
    唔，说到最终反派的话……
    叶燃转头看看刚刚被她扔在地面上，出气多进气少的成昆，虽然这濒死的样子并没有《倚天屠龙记》原本的最终反派所应有的排面，但……万一呢？
    她想了一想，还是招手叫了刚解开棉衣，还没来得及下水的金九龄过来，“你把他一起带下去。”
    金九龄看圆真师兄，不，成昆那奄奄一息的样子，估摸着下了这寒潭就上不来了，但是……他抬头看了叶燃一眼，本意是想看她是否有后续的指令。
    但叶燃说了这句话后，只托腮看着自己这边，饶有兴味的样子，却并没有再多给一颗那种红色药丸的意思。
    刚才成昆逃跑一事若是成功了，自己并不会被如何处置，甚至连口头上的指责都不会有。但若是眼睁睁地看着成昆就这样冻毙寒潭，总觉得似乎也有些不妥。
    金九龄多历世事，对此看得很明白，叶燃几乎从来不会要求自己怎么做，却一直在观察自己的举动，虽不知道她的目的何在，但本能地知道这一定会关系到她后续对自己的安排。
    菩萨心肠和六亲不认在她这里都是行不通的，只有……
    金九龄心中纵然念头频转，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他很快便拿定了主意，面对那样一双仿佛能洞察人情的眼睛，装是装不了多久的，索性就按自己心里所想的来做吧。
    当下不再犹疑，先将叶燃给的红色药丸自己服下，又从自己腰囊中找了一颗自备的保命伤药出来，化水喂给了成昆，再将他身上的棉衣脱去，两人一同下了寒潭，盘膝坐在了浅水处，又复一掌按在成昆后心之处，将内力缓而又缓地送了过去。
    叶燃看金九龄运功护住了成昆后心，倒是笑了起来，跟系统说：“我就说他有当枭雄的潜质，果然没错。”
    如果把叶燃给出的仅有的一颗药给成昆服下，要么是大义之人，要么是大奸之人——金总捕头出道多年，本性人所尽知，虽算不上恶人，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前者。
    如果这时候来找她多要一颗药，不是没脑子，就是想拿她作筏子，那此人也不值得再多看一眼了。
    而此时金九龄的做法，以他那不太高的功力，一人兼顾两人，苦头总是要吃一点的，好处却也是不少的。必要的时候狠得下心来，不管是对别人还是自己，这样的人往往能笑到最后。
    但是啊但是……这破任务到底要怎么才能完成啊喂！
    成昆和金九龄两个最大的（现任）反派和（未来）反派都下了寒潭，就算有药丸和内力护体，一样冻得瑟瑟发抖，任务一样毫无进展，可见物理意义上的发抖已经没有什么用了。
    或者要试试看心理意义上的瑟瑟发抖？
    让人闻名而胆寒，三岁小儿不敢夜啼，打一个照面就咬舌吞金撞墙……只求速死的那种？
    叶燃对着平静如镜的水面照了照，深觉以自己的长相，不太容易达到这个效果。要不去学兰陵王弄个鬼面具？好像移花宫主邀月也这么干过……
    一直监测着寒潭里那帮人的身体状况的系统出声了，“这群人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就要死人了。”
    叶燃点点头，扬声叫道：“全都上来吧！”想了一想，又道：“金九龄你再多坐一刻。”
    这群人里除了金九龄之外，都是被封了内力的。
    浸在寒潭之中的每时每刻都无比漫长难捱，那寒气仿若有形有质一般，从周身每一个毛孔钻入，彻骨寒意深入骨髓，几乎每一瞬间他们都觉得自己捱不过去了，只是挣扎于是在此时违逆那煞星女魔头被一掌打死，还是下一瞬间被这寒潭冻死罢了。
    待挣扎着爬上岸，左右看看，这才发现竟是一人不少，其中几个胆子大的更是取出之前藏在棉衣之中的火石火镰，就着这附近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枯枝落叶，生起火来。
    再看叶燃独坐岸边盯着金九龄，并不管他们这些举动，心中惶恐便已少了许多——若要弄死他们，刚才只要不发话，就足够冻死一大半人了。
    只是他们自家人知自家事，坐在这里的可说是个个丧尽天良，人人血债无数，叶燃是决计不会放他们离开逍遥过活的，只不知道最终是要怎么处置……
    想到此处，这群人一边围坐在火堆旁瑟瑟发抖烤着火，一边忍不住都将目光投向了尚浸在寒潭中的金九龄。
    一路行来，他们早就看出来这位天下第一名捕，在叶燃身边充当的也不过是个管家兼牢头的角色。
    但换而言之，那煞星女魔头也唯有对金九龄还多看两眼，肯温言说两句话。
    说起来金总捕头纵然生得是比常人略英俊了些，却也未必能胜过华山派鲜于通这等专靠皮相来勾搭无知少女的败类——当然，此时的鲜于通被极会看眼色的“狱友”们每日照脸三顿打，早已形销骨立，几乎看不出来人样了。
    然而金总捕头在此关键时刻却能得那煞星女魔头赠药，还许他将同门师兄带入寒潭相护，这等明目张胆的偏心实在是世间罕见！
    难道是他们每夜被捆在大车里时，金九龄，不，金总捕头，不，金大人他……已经自荐枕席，成了入幕之宾了？
    难道是他六扇门中竟得了元廷中秘不传人的欢喜~佛~秘法，传闻可使人天赋异禀，夜夜那什么的……
    完全不知道这群人脑补了什么（否则铁定暴跳如雷）的金九龄此时脸色煞白，几乎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一人内力两人用，本身也不过是个普通高手而已，成昆又是伤重欲死的状态，消耗本就比平日里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竟已快灯枯油尽，及至见旁人上岸，心神略缓，正要起身，叶燃却又让他再撑一刻。
    眼见得竟是要活活冻死在这寒潭里了，无非是坚信叶燃断然不会让他白白送死，这才没有跳起来逃走。
    正在咬牙苦苦支持间，忽地自丹田里涌起一股热气，随着内力流转奇经八脉，霎时间不但不冷，反倒浑身暖洋洋地很是舒服……
    金九龄怔得一怔，才想起多半是叶燃所给那颗药丸的效力。
    若是下水前他为表仁义，将这药给成昆吃了，此时成昆动不了内力，花不开药力，可不是两人要一起活活冻死在这里了。
    虽然叶燃未必会袖手旁观，但多吃点苦头怕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这里，金九龄心里不由得暗暗后怕，于是在寒潭里坐得越发稳了，一直到叶燃发声叫人，这才抱着成昆，慢腾腾地爬起来。
    只见那群人一窝蜂地涌了过来，接成昆的接成昆，扶自己的扶自己，还贴心之极的将他二人扶到离火堆略远些的位置坐下，道是刚至寒潭上来，不可骤冷骤热，否则若是冻坏了，不能将叶女侠伺候得称心如意，未免大大地不妙……当然兄弟们若有幸得了金大人传授妙法，也不是不能略微替大人分忧个一两夜的……
    金九龄本就是力竭之际，一时之间想不了太多，被这群人莫名而来的殷勤闹得有些奇怪，及至见这群人眼光扫来扫去总不离他身下某处，方才恍然大悟。
    以金总捕头行走江湖，立于朝堂多年磨炼出来的脸皮和涵养，都忍不住想要当场发作起来。转头瞥见仍蹲在寒潭边神游天外的叶燃，才勉强压了压怒火。
    经此一激，他心中原有的想法也慢慢成形了。
    叶燃的确是在考虑这群人后续的处置。
    选了金九龄当苦力，很大一个原因是看中了他的身份——六扇门总捕头，少林寺俗家弟子。
    原本的A计划是连人带车塞去少林寺的，金九龄身为“牢头”，又是少林俗家弟子，他师父苦瓜大师在少林寺里也有发言权，以少林寺一向爱关犯人的德性，什么魔头啊恶人啊反派啊，基本来者不拒，区区几十个人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问题在于少林寺后山监牢的漏洞多得都能当筛子了，一会儿跑掉一个，一会儿被救走一个，一会儿又被人围攻……让人不太放心。
    B计划则是让金九龄把人全押回刑部天牢，然后按律处置，该杀杀该剐剐，缺点是这群人几乎都是地方豪强，和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旦回到这个层面，只怕求情递条子乃至找借口直接把人带走的都会络绎不绝，金九龄只是一个总捕头，恐怕是挡不住的。
    这一路走下来，看金九龄的行事心性，她倒有了个C计划，只是这得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正在思忖间，却见缓了口气过来的金九龄朝她走了过来，郑重其事地行了一礼，道：“叶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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