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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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色黯淡,乌云密布,两人带一娃摸黑火速逃遁。
晚阴可谓如鱼得水,黑夜是她的主战场,她可以使用黑暗之桥搭建逃跑路线,身边又有洞晓天机的男人辅助,指点她去何处藏匿最为安全。
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上天在好心帮她似的,很快便甩掉步步紧逼的阎王。
两人其实没有走太远,而是躲到了靠近小城的一座深山里,只要站在山顶就能瞭望整个小城的情况。
他们起先故意朝小城的反方向跑,又利用黑暗之桥回到小城附近的山上,一来为的是迷惑魇髅,二来是灯下黑,魇髅就算发现他们折返,也轻易发现不了此处,一举两得。
不过,这位神算子千算万算没算到他们还带着一个孩子。
小孩好像被饿醒了,在黑夜里嗷嗷啼哭,一连串的哇啊哇啊,在寂静的夜空格外引人注意。
晚阴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这孩子的哭声尤其让她特别烦躁,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费尽口舌又哄又骂,可这不足月大的毛孩子听得懂才怪,反而越哭越凶,急得晚阴差点上手捂住孩子的嘴一劳永逸。
幸好被颜知讳及时制止,这才挽救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前辈,你说你把孩子还回去多好,为何想不开要带着麻烦在身边,若是被察觉到我们躲在此处,我们都得一起见阎王呢。”
“多管闲事,我爱带谁你管不着。”
晚阴我行我素惯了,不管怀里孩子如何大哭不止,偏就是不想扔掉这个烫手山芋,连颜知讳想接过孩子帮忙哄也没门。
“你也太在意这孩子了吧,当个宝贝似的谁也不能摸,谁也不能看,就那么喜欢么?”
颜知讳从她无缘无故抢人孩子时就有点在意了,肯定事出有因,不然以她的秉性怎会惹这个麻烦?
他想开玲珑窍看一看因果,奈何晚阴将孩子护得无比严实,还对其施加了一道护身法术,他几次靠近都被晚阴给瞪了回去。
“你多虑了,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弄死这小东西才痛快。”晚阴死鸭子嘴硬的性子和朽月八斤八两,不相上下。
小孩还在哇哇啼哭,晚阴一旁不管不顾的,大有打算让孩子自生自灭的想法。颜知讳实在束手无策,靠在树下闭眼沉思了会儿。
晚阴坐在一棵歪脖树的树根上,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孩子的哭声,一脸沉静地观察着孩子。小孩也渐渐哭累了,很快又睡了过去。
有一阵子两人没有任何交流,晚阴有些在意地转头看向颜知讳。
颜知讳靠在树干上突然睁开眼,神情与之前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眉间冷郁清寒,眸珠灵动如狡兔。五官还是一样的五官,脸还是那张清瘦的脸,气质说不上有什么变化,但在感觉上迥然不同。
发觉有人在看他,颜知讳唇边生出缱绻笑意,起身走到晚阴身边坐下,晚阴防备他的玲珑窍,转了个角度背着他,不让他靠近孩子。
“前辈为何这般防着我,可真是无情呀,忘记在集市上我帮前辈解围的事了吗?”颜知讳两手撑着脑袋,装作惆怅受伤的可怜模样。
“我可没让你帮忙,是你自己要多管闲事,明明一把阴火就可以解决的事,非要搞得那么复杂。”晚阴抱怨道。
“可是你也没拒绝不是?其实你也想看看结果吧,别人对你的偏见解除时,你心里是不是有一点点感激过我呢?”
颜知讳说话声音轻柔,怕吵醒孩子一般,但语调里暗搓搓地藏着调戏的意味,听得晚阴耳根子都酥了。
“你今晚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你看我是那种会感激别人的人吗?”晚阴说话还是那么不客气,表情永远苦大仇深。
颜知讳眉眼的笑意更深了,他仰头望着从乌云里钻出来的月亮,唉声叹气地发牢骚:“唉,好心没好报。”
“少贫嘴,就算你帮我再多,我也不会感激你的。劝你别指望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回报。”晚阴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盟友做个预先声明。
“如果你感觉到不再那么孤单,这就算对我的回报了。”
颜知讳突然蹦出一句听着暧昧又暖心的话,晚阴瞳孔猛震,呼吸凝滞,冰封千里的冻土长出了绿芽。
她恍若置身于春暖花开的季节。
或许,她本就置身于穿暖花开的季节而不自知罢了。
颜知讳深谙对方脾气,没等晚阴开骂又恢复一本正经,继续道:“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不是谁都有的,我真心希望你能愿望成真。”
晚阴目光从婴儿脸上转移到身旁的男人脸上,他正无比真诚地在看着她,恨不能掏心挖肺的那种真诚。
晚阴一时间受了些触动,尽管她面无表情,尽管她自诩刀枪不入。事实证明,没有人永远无坚不摧,心头总会有一块柔软的地方,柔软得任由三言两语击垮。
“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我想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不仅有苦和泪,还有笑和甜。”
颜知讳说的每句话都烙印在晚阴的心里,像蛊虫一般钻入她的脑海,她的灵魂。
此人当之无愧是蛊惑人心的高手。
“你今晚有点不对劲,说吧,是不是想劝我放弃复仇?”晚阴喉间吞咽了一口郁气,眉头深深皱起,“你要是在那时候对我说这话还有用,可惜迟了,现在一切都迟了。”
“不迟,爱恨本就相似,只是你分不清罢了。”
晚阴漠然一笑,蓦地用食指抵在颜知讳的心窝,“刀子不插在自己身上,总感觉不疼似的,哪天教你也尝尝我这滋味,你便说不出这话了。”
阴神的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颜知讳痛得咳嗽了两声,转移话题,瞧了一眼她怀里的婴儿,建议道:“要不要带他去吃饭?他看起来饿坏了。”
“吃饭?他为什么要吃饭?我小时候都不吃!”晚阴怔愕地瞪大眼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他是人呀,得吃饭的。”颜知讳哧哧笑了起来,“不过现在他还太小,需要喂奶。”
说到给孩子喂奶,他们还得回城去解决这事,要在深山野林里找出个能奶娃的女人来不切实际。
还有一个更为迫切的情况使得他们不得不回去,头顶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
春雷在黑黢黢的云层闷响了几下,小城内的集市摊贩散得只剩下三三两两,大朗烧饼摊的大郎迟迟未能按时收摊,因为他正被一个吃白食不给钱的客人赖上了。
“大郎,出家人不打诳语,等我朋友回来她自然会付你两倍的钱,你信我!再等等啊,我这人一向诚信无欺,绝不赖账!”
陆修静站在烧饼摊边好说歹说,吃饼的时候是拽得二五八万的大爷,结账的时候成了灰头土脸的无赖,谁让他这些年跟朽月蹭吃蹭喝惯了,惯出了出门不带钱的毛病。
大郎拉扯着陆修静的道袍,死活不让他走,“我说你个道士怎生得这般厚颜无耻?我看你那两个朋友根本不会回来了,你就是想吃白食赖账!”
“大哥,我朋友不会不管我的,他们东西还在我这儿呢,一定会回来的,你且再等一个时辰如何?”陆修静蹲下死死抱着大郎的大腿,觍着脸哭唧唧地哀求,似如此能屈能伸的苟命本领,在三界无人能出其右。
“不行!我要收摊了!你若再胡搅蛮缠,我可要直接拉你去见官了啊!”
大郎见这货真没钱,没等陆修静继续狡辩,矮小的身躯豁然变得孔武有力,单手拖起八尺高的道士欲往衙门去。
陆修静为神的三大原则,不喝没意思的酒,不打没把握的架,不干欺强凌弱的事。
他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凡人轻而易举,但毕竟自己欠账在先,只好半推半就地从了大郎,多好,今晚住宿的房钱都省了,衙门牢房不比外面风餐露宿舒坦么?
“等等,他欠的钱我来付。”
救星如一场及时雨登场,豪掷千金于烧饼摊朴实无华的矮木桌上。
说实话,被抛弃的次数多了,陆修静就没指望他的狐朋狗友会回来解围,可今天着实出人意料,杀千刀的朽月灵帝居然良心未泯,慷慨解囊让他免去了一场牢狱之灾。
烧饼铺的老板看见桌上的金子眼都直了,三跪九叩千恩万谢还来不及,哪有不放人的道理?
他今天下午还觉得黑衣女郎面带煞气,腹诽其必然命里克夫,没想到几个时辰的功夫,竟觉得对方慈眉善目,命里旺夫。
果然金钱能轻易改变对一个人的偏见。
这点陆修静是深有体会的,上一刻他还在心里咒骂夙灼灵千百次,这会儿正抱着散财童子的大腿感激涕零。
“陆崇,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出息。算了,最后一次帮你,也算换了之前的人情。”
面前的朽月面露讥笑,抬脚踹掉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斜目睨视地上的狼狈道士。
“你这话见外了,我们两谁还需要计较什么人情啊。”
陆修静拍拍屁股从地上爬起,今天他滴酒未沾却总感觉喝得酩酊大醉似的,怎么最近身边没一个是正常人。
就在刚才,他两手环抱朽月时,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幽香。
作为同流合污的神界两大招人恨巨头,他们一起厮混了那么久,陆修静对她头发丝有几根都了若指掌,当然心知肚明,那股异香并不属于成天和汉子干架的女恶神。
他慢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有意无意地打趣她:“你这是和颜知讳逛窑子去了吗,怎么身上那么香?颜知讳人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朽月’显然预料到了他会这么问,背在身后的左手变戏法般掏出了一束娇艳欲滴的红蔷薇,从容不迫地递给陆修静,笑道:“今日人间花朝节,本尊下午应景踏青采花去了,压根没见到过颜知讳啊,他后面出来找我了吗?”
陆修静双手接过蔷薇花,俯首凑近花蕊吸了吸鼻子,确实是他刚刚闻到的香味。不过面前这个女人依旧可疑,她的一举一动太正常了,或者可以说她伪装得太好了,反而有一种违和感说不上来。
“奇怪,你前脚走他后脚跟去的,你竟没见到他吗?”
“没见到。”
这个朽月一再坚持,陆修静也没再逼问,配合地点点头,偶然提了一句冥君下午来过此处找她的事。
朽月听了立时瞳孔微扩,惊奇地问:“你说魇髅找我?有趣了,冥界之主居然违背父命踏出冥界,究竟为的什么呢?”
“他说找你有终身大事要解决,依本道君看此事非同小可,估计是以前的情债没还清,你如果真不想把自己给交代出去,能躲则躲。”
陆修静三分信她是朽月本尊,这三分情分主要在于刚才对方的阔绰解囊,故而给出了个自认为还算靠谱的提议。
“无妨,堂堂灵帝不能总是躲人家的情债吧?”朽月话里藏话,没指望谁能听懂,多是说与自己听。
“你不就是这德行?”陆修静拍了拍她肩膀调侃她,“还是躲躲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朽月垂眸,“臭道士,别劝了,心意我领。况且,也迟了。”
“啥?”
陆修静挠挠脑壳,他听对方说的哑谜听得云里雾里,比元祖讲经还难懂。
“我是说,冥君已经来了,你这话说迟了。”
‘朽月’指指他身后,神出鬼没的冥界明珠悄然而至。
陆修静顺着她指的方向,发现了一个巨兽的骷髅脑壳漂浮在半空,脑壳顶上站着等候多时的魇髅。
魇髅银发飘逸,身披百鬼冥服,手握悲喜铃,足踏巨兽白骷髅,此番阵势不像是讨要情债的,反倒是来追魂夺命的。
周围的场景在陆修静转身时发生了替换,原先的烟火人间变成了冥花荼蘼的阴地,阑珊的灯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飘散于各处的青色鬼火。
“我说冥君,今天是春和景明的花朝节,可不是你闹鬼的中元,你这阵仗可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啊!”
陆修静喜笑颜开地和魇髅打招呼,拿着蔷薇花的手臂下意识将‘朽月’拦在身后,不让她上前。
“陆崇,你是认为凭本尊一人打不过他么?”朽月笑着摇头,用手推开面前的道士,并偷偷在他耳边说了句:“我在这先应付他,你去把颜知讳找来,魇髅敌不过他的玲珑窍。”
陆修静担心地抓着她肩膀,皱眉道:“火折子,你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我看是场硬仗啊。”
“没事没事,本尊的青暝炎也不是吃素的。”
朽月灵帝朝陆崇眨了眨眼,神态伶俐又俏皮,惹得道士竟红了耳根。
他有种错觉,眼前哪有什么令人闻风丧胆的恶神,但见那‘朽月’眸含秋水,一席黑纱锈袍宛若夜魅,唇瓣轻轻翕动,似红蝶展翅,一颦一蹙,无不尽显女人媚态。
“快去快回吧,我等你。”
‘朽月’嫣然浅笑地望着陆修静,忽地袖摆一抛,乘其不意,二话不说将道士送出了鬼气森森的阴地。
‘灵帝’霎时周身燃起耀目的蓝焰,两颊勾勒出笑涡,她宛若是一朵开在地狱的冥花,柔媚又傲骨,无所顾忌地挽一袭墨色纱裙走向索命的死神。
“现在没有其他闲杂人等,魇髅,你不是有终身大事要与本尊解决么,来吧。”
魇髅回以黯然一笑,笑还未收,眼角无声落下一滴苦泪。
夙灼灵,无论生死,你终将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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