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欺

    陈怡走出福宁殿的时候，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段。
    不一会便有宫女回禀。
    陈怡吃不住十杖，刑罚一过就晕了过去。
    我瞧着伏在案前专心作画的他。
    每一笔随意的停顿，都像极了对陈怡的心疼。
    诚然，我也知道。
    当疑心起，他所有的举动，在我眼里都会变了味。
    “陛下想怎么安排陈姑娘？”
    我轻轻一笑，“朝中众臣谁家还敢接这烫手山芋？”
    “真真？”
    他的目光似有不满，“礼部侍郎之子比陈怡小上三岁，为人善良。”
    “而且礼部侍郎素来与陈将军交好。孤觉得将陈怡指给他，甚好。”
    朝中的权贵子弟不多，他所说的这位是今年的探花郎。
    不仅善良，还是个清高之人。
    陈怡许给他。
    若是从前，自是良配。
    可这样的清高之人，最是在意名声。
    便是清楚陈怡仍是待字闺中，恐怕也会被流言所迷惑。
    我有些烦躁。
    对于陈怡，我承认是又妒又恨。
    但同样的，除去她也爱我夫君这一条。
    在其他方面，我又的确很欣赏她。
    我既做了不了善人，成全她。
    也做不成恶人，毁了她。
    而将我弄得如此矛盾的男子，却还悠哉悠哉地与我笑着。
    “你怎么又将孤叫得这么生份？”
    “你是不是气孤罚她太轻？”
    “还是，你恼孤为她安排太过妥当？”
    他停下笔，将刚刚画好的金簪式样献宝一样呈在我面前。
    “怎么样？喜不喜欢？”
    气归气。
    但对于他说要给我亲手打造一柄金簪的事，我还是充满好奇。
    毕竟做簪子与绣荷包不同。
    花得心思更多。
    图纸上的牡丹花样似是开在了我心里。
    他如此用心。
    我的眼神不由得瞥向前几日敷衍他的那个荷包。
    不过是寻常绣法，针脚也不细致。
    比起他从前佩戴的那些简直是天差地别。
    可就这样的手艺，还是被他视若珍宝，时时系在腰间。
    “夫君。”
    我软下心，将脸捂在他怀里。
    “我的脾气好像变坏了。”
    “孤知道。”
    他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温柔至极，“孤问过太医，有孕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现在整个宫里就属你最宝贵。”
    “你的那些坏脾气，想发便发。憋在心里，总归会坏了自己的身子。”
    “孤是你的夫君，你不必忌讳。”
    他将下巴搁在我的发髻上轻轻磨着，“你是孤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你不开心，孤也会难受。”
    “那……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我闭着眼闷在他怀中，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娶我，可是有……有我是孤女的缘故？”
    反正我所仰仗的，也不过是他的情意。
    而人的感情，又是最为复杂。
    我做好了被抛弃、伤透心的准备。
    自然也更希望能与他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可这一切，都不是由爱他的我所能决定的。
    所以，我想问个清楚，也问个明白。
    “毕竟，单是一个命数，不足以让不信命的你下定决心娶我。”
    “孤娶你的确是经过考量的。”
    他的语调平平稳稳，没有半分虚心。
    “一来，孤与你颇有渊源。”
    渊源？
    我抬眼，除了阴差阳错救他一命。
    还有什么渊源？
    他瞧我一脸茫然，有些认命地叹了口气。
    “孤就知道你早忘了！”
    他的手指轻快地捏了捏我的脸颊，接着道：“二来，相面师的确替你瞧过，是个子孙满堂的好容貌。”
    “不然冯相也不会配合孤演一出戏，将你顺利娶进宫来。”
    “相面师？！”
    我仔细回忆着那日入宫的情形。
    除了他。
    压根就没见到什么相面师。
    似是看出我的疑惑，他笑着咬了咬我的手指，“谁说相面师一定就是男子？她就混在那日送吃食的宫女之中。”
    “她说，你娴静温暖，便是身处逆境也不会轻易放弃底线。更是情深之人，眼中容不下沙子。”
    我撇过眼，这好话说得倒是一套套的。
    后半句说白了不就是暗示我小心眼儿，爱醋么。
    他将我揽住，摸着我日益圆润的肚皮，笑得眼睛弯弯，犹如昨夜的月牙。
    满是亮闪闪又温柔的光芒。
    “你会是太子的生母。是正统的皇后之相。”
    “至于你是孤女……”
    他顿了顿，先亲了亲我的脸颊，才斟酌道：“想必你也听说过早前先帝后宫干政，挑拨大皇子与孤的关系。”
    我自然知道，大皇子与他的生母都是权势赫赫的世家之女，先帝驾鹤西去。
    却并未直接立下储君。
    那时他与大皇子年岁尚幼。
    大皇子顾易早他一年出生，两人都是由先帝亲自教导。
    顾易为人自有一番傲气，幼年时笔墨之间就已有名士不羁之风。
    而他，行事大方果断，常有惊人之举。
    过往先帝对于两位皇子也是一碗水端平，绝不厚此薄彼。
    因此关于立嫡还是立贤，朝臣分成了两派。
    而当时的两位娘娘位份相当，谁都不愿失去这个可能的机会。
    原本安稳的后宫便被巨大的利益冲昏了头脑。
    两位娘娘背后的家族，暗自凝聚了不少朝臣，也与民间一些富商有过接触。
    权财古来就相通。
    堂姐与他，便是在那时候见过一面。
    想到这，恍惚之间。
    有个小郎君模糊的样貌蓦然闯进我的脑海。
    不过，我不确定到底是不是他。
    “所以，这个因素，的确被考虑过。”
    “真真，孤是想娶你才有过考量。”
    他生怕我误会，紧紧盯牢我的神情，“而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娶的你。”
    我点了点头。
    他的这些话，我信。
    那日我在河边救他之时，他便是身负重伤。
    甚至于我才刚刚靠近，想试试他还有没有气。
    他手中防备的长剑，就在我腰间留下了印记。
    直到我痛喊出声，他那双无力的眼才微微睁开。
    “还好是你。”
    这便是他与我说得第一句话。
    直到我们大婚之前，朝中暗藏的大皇子余孽才被统统除掉。
    足见那场帝位之争，牵连了多少人。
    若他直接告诉我没有考虑过这些背景，想来此次便会是我与他最后一次交心。
    幸好，他没有骗我。
    “那……我与你有什么渊源？”
    挽着发的素簪被他抽出，青丝散落。
    他的手指有些微颤，“你呀，果真忘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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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