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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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颖坐倒席上,手晾在半空,不知所措。夜气升腾,暮色漫进车,是混浊的白,他克制那股撞击的洪流,条分缕析涌进脑的各种事,越想越难以置信。
    借大丧之机,领兵都京城,本就是仓促之举。大局崩坏未建,只想查探观望,作低调退守。但争斗倏忽开始,就不得已随楚王、长沙王当爪牙,辗转在各方势力间。但他们没有定性,或者说坚定的野心,远不及权臣和外戚,狼狈得或死或逃,也似理所当然。
    但两局交锋里,无论是杨骏还是贾后,对在京的诸王兵,肯定都要兔死狗烹地灭尽,因为是他们不能容忍的障碍。很多人借局势的沉浮游走,士衡是其中之一,但他像是让这场杀来得更快、更激烈,他是让自己看清形势?在催促自己,为争大位而入局吗?
    那天太尉府外,他拿着污血的手书,阴阴地说要“挑起些事 ”,这时候好像明白,曾看不懂的“满腹深沉”是什么了。
    ——在促成自己,尽快为尊位,步上条踏实的路,在方镇积蓄实力,而不是京中浑水摸鱼。
    一切感觉都对了,如此合契。夜风远近呼卷,淅淅飒飒,司马颖觉得身心都融在了风,软乎软乎地飘,但被陆机的出声打断:“还在吗?你走不到平皋,何况路途不平。”
    司马颖想细问,但只是执起他手,双手拢好,轻轻覆上,尽力平静声:“一直都在。”
    他不知说什么,轻乎又沉甸,还有那声息引出的忧心,怕手中所捧作风化去,但陆机似乎不使他有这点忧心,他像闲聊:“你不言语,我看不到。”
    “路上这几帮人,你是不料到,能出言退他们?”先捡些有的没的扯。
    “没有,顺势而为,很多事都如此。”还是那种带喘息的细细声。
    的确是顺势而为,但局面已经被他挑成这样,势必要奋起蓄力,刻不容缓。不过还没想清下步怎么走。司马颖就探问:“你见吴军故人,又看出军刀,是不想起了征战事?是不想再试一场?”
    陆机觉得司马颖的声音在遥远处,连带众多渺茫人影,齐齐传来,翻成尖利嘶吼,心头被重重地击打,倦累感缠身更重,又增了层,像已然不堪承受了。他手指倦紧,压制不住有了呜咽声。
    于是惨淡月光里,司马颖看到,泪从他眼角渗出,沿青白色的面庞滑落,成晶亮的一痕,他抬手去擦,满手的潮润冰凉。
    不知如何是好,跟着慌乱不已。但感到陆机抬手在他臂间摸索,他乞求声:“你不言语,便不要撤手。”
    司马颖握住了,用肘弯收拢他,俯身到耳边一字一字说:“是我不对,再不说这个,别想别想,你要我说什么?”
    “说邺城,为何要去邺城?”这下是闷声闷气。
    “曹魏旧都,城池坚固,不假修营,离京不远不近,正好,”又想到他猜出的陆机意图,大些声,“以为据点,进可兼有天下,退可鼎峙一方。”
    “殿下有魏武之志,邺城确是上选。邺有三台之固,山河四塞,据之经营河北,河北既定,则天下将无出其右者。”陆机应和他的声气。
    终于确认,士衡果然作如此想。司马颖顿生豪气,也觉得身前人好生珍重。他不敢抱紧,肘臂间轻缓掂量,怕稍稍不慎,珠玉碎断掉,像曾经梦魇中经历的。
    夜色中传流水响,又想起了襄阳城外岘山,那时玩笑似的对士衡说,你犹如至宝,真真不可多得,想来是偶尔随口,眼下却是铭心所感了。
    也不觉两颊沾湿。但陆机好像不依不饶,非要引他说话,闲谈似的:“在秘书省夜值,曾翻到魏武遗令,你没见过吧,尽是绸缪家人小事,让子弟分衣裘,夫人织鞋履,雄心壮图,终于弱情哀志,可悲不?”
    这是哪出,司马颖一时愣,凑合着回应:“是见你在秘书夜夜不眠,不想这个都被你翻出。”
    “回天倒日之力,济世夷难之智,犹不能振残躯以免死,”陆机声弱了下去,但说得清晰,“宏图被生死限,功业为寿数促,魏武尚如此,何况区区蕞尔之辈?”
    “你这是感慨什么?”司马颖听得莫名其妙,“我还没到旧魏地,就要咒我?”
    “没有,去邺城,想起遗令,感叹下死生事。”
    “不要感叹这个。”司马颖严令声。
    “好,那我讲魏武功业你听。”
    ……
    陆机尽力说,跟司马颖絮絮叨叨。但夜已太深,他依偎在暖烘里,难以支撑地睡着了。
    ~~~~~~
    金墉城衰草连天,贾后绣履碾碎地缝里的草屑。她挥退随侍,自己上台阶,宫门红漆龟裂,推动又惹簌簌落一波,门内扑出潮闷的腐朽味,呛得她往后退了步,金兽锁哐当落石台,砸断了。
    “不用再锁,妾身将死,断走不此殿。 ”后门□□钝响,贾后踢开,看到太后杨芷从塌上滚下,匍匐在灰尘里。
    她长发枯黄打结,蓬在半身,露脸全是褶皱,凹可见骨,扒在地的指甲也裂了,裂口脓血,对着来人抓握:“但求口水,妾身立时自尽也可。”
    贾后狂笑,关太后到金墉,已断食断水七日,她看着眼前的可怖样,在好好记住,就像看她自己如此。
    “痛苦吗,”她扯掉段枯发,露出杨太后全脸,“我也痛苦,比你垂死的残喘,更痛。”
    “四面皆芒刺,更多人想关我进这里,用比这更狠的折磨,”又站起,环顾朽梁衰栋,“不待见我,想废掉我,我跟你一样,不过稍露了点权势心而已。”
    “前朝之事,不该涉入,你莫步我后尘。”太后手垂下。
    贾后成朗笑,鄙夷对地上:“但也跟你不一样,你懦弱,只会躲在你父亲身后,我敢争敢抢,诸王,朝臣,我不惧任何人。”
    “与我言,有何用,”太后也像好笑,“将死的人,斥骂不以为辱。”
    贾后扯上她一肩,使她靠柱,蹲在了对面,和缓下来:“是与太后同样痛,无处诉,眼见你将死,我能放心说。”
    “你我都负一族之望,是吗?”眼里流露怜悯,“父亲孤公无子,嫁女皇室,要维系世家声名,要煊煊赫赫不改,多不简单,我唯一兄长夭折时,我就向父亲发了这誓,他贵为宰相,太怕失势了。”
    “是怕像我杨氏一样,被政敌报复得家毁人亡吧。”太后呛笑。
    “是啊,但只是小人苟且,若全然如此,怕是要跟你们一样地惨,”贾后站起,朝向门外, “我父亲留的不只权势,更是江山基业,大晋甫立不过十年,先帝却布了一盘乱棋,诸王拥兵,蠢蠢欲动,随时都是祸乱,只有我,有心也有能,去镇住他们。”
    天光打在她的衣角发沿,淬出亮,太后看贾后在光亮中转身,她浑身颤抖:“以一人力挑天下,我好生艰难,你明白吗?你败得心服口服了吗?”
    “我服,”太后颓萎倒地,她瞪着眼往前爬,揪上了贾后裙角,“诸王方盛,亦为你忧,兴衰自有天数,不可过于强为,临死善言,你姑且听之,也姑且诫之。”
    贾后等手滑落,回望一眼死相,昂然走进了天光里。
    ~~~~~~
    陆机被谈话声惊醒,他以为还在车中,睁眼所见是轩敞房舍。席榻厚实,有红泥小炉汩汩煮水,小案上油灯无烟,借灯光看到一排勺匙,长短粗细不一,搁在三五个杯碗脚。挪动身时,又看到席沿有凹印,草编陷进一块,刚好在他半身间。
    “他很是不易吧。”翻身下榻,口齿间有米香,就摸着席默默地想。
    等清醒好了,循着声贴近门。推开一缝,看到司马颖与人在议事。
    他坐在主案,后立黄铜屏风,双手撑案面,身在前倾,样态沉肃,竟有点陌生感,他向对面人问:“齐万年等氐羌已破,赶走你们,哪谁镇守雍凉?”
    陆机想起朝堂上议的西北军事,赵王伦不肯归国平乱,太子派出东宫宿卫,也逼司马颖出益州兵助战,他荐举刘渊反咬一口,当时应该是想,刘渊帮他扩西北兵权。但就刚才的话来看,这打算已然落空。
    对面果然是刘渊,甲胄巍然,出声如钟:“尚且不知,朝廷急令回军,我将万人回洛阳,收到了卢参军的信,就北上的邺城,还有东宫积弩将军孟观,也并没回禁中,驻在了洛阳北郊。”
    “看来确实在防范你们,也在防范太子,”司马颖沉吟,捶了下案,“真是舍皇后其谁。”
    看出刘渊的踟蹰,便又道:“是我让卢志传的信,若长驻邺城,将军愿否?”
    “我在洛阳,不过一空头将军,奴仆不如,但能领兵,有何不愿,”刘渊顿了下,半跪到地,“不过,河南并州,族中无以为生者多,想殿下也能接纳他们效力。”
    司马颖敲着案,陆机听到这里,想出去说两句。门缝吱呀豁开,司马颖瞬时移到,连推带挤地把他弄进屋,反手关门。
    背抵住门,低头扭捏磨蹭,不敢正视,跟门外派若两人了,还颤巍巍抬眼小心问:“你饿了吗?”
    “还好。”陆机不觉得饿,莫名其妙。
    司马颖看他还是睡时的中衣,就按他肩使坐下,给细致穿好衣,又看人满眼疑惑,指窗外解释说:“驿站过后,就是邺城。”
    陆机吁口气:“有惊无险。”
    司马颖咬牙嗤嗤声:“又惊又险。”见衣已穿好,拿来一碗勺,捧上,“吃一口,我看看。”
    陆机不来不想吃,但勺已被塞进手,就勉为其难地应了令。对着司马颖觍笑表情,问:“待到邺城,殿下如何待我,主臣,还是嬖宠?”
    “主臣,愿意不,”司马颖认认真真,“能合你意,怎么都好?”
    “那殿下如何待刘将军,便如何待我,”陆机推耸他到门,“衣食琐事,不需费心,出去议事,在下随后到。”
    司马颖卡门缝,暗戳戳问了句:“能两种都当吗?”
    于是,门被一把摔上撞得他差点栽倒。
    “惧内,惧内,”向一脸懵的刘渊解释,“没事了,接着说。”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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