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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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墙乌瓦,一圈垣墙素朴无奇,牢牢遮了内里格局。不过陆机从半开的门,见到一墙正对,隔开左右两小院,院进不深,尽头横档的墙开洞门,有啾啾鹤鸣声透过。
    京洛房舍,中轴递进,不会有这种偏畸的,陆机心里咯噔了下,山野读书处浮眼前。残晖昏朦,乡情凄凄,就湿眼哑声问司马颖:“你去过吴郡华亭。”
    “你家算土豪,好找,”司马颖乐见他动容,暗喜讨好总算用对法,“可惜翻山踏野,未逢见你,可是憾事。”
    乘势搭人肩,堆好笑:“留憾至今,直到改了这宅院,才得解。”
    “不伦不类,”陆机收拾神情,闪身进,“殿下住得惯吗?”
    “别院,专作藏娇用。”司马颖一步跟上,附耳声逗。
    陆机倒不恼不气,神色澹澹,抖下小黄狗,过门槛阖起门:“既如此,恕我独占,殿下请回。”
    狗狗扒门正中,趾高气扬,吠向不速客,司马颖踮脚不敢跟了。暗恨怎么讨好成这样也不被待见。恨得牙槽痒,简直要跟狗对干,可眼见门剩一缝,只好赶紧说点啥:“这院偏远,出门需车,这车也给你,你总得让我进去栓好吧。”
    门应声而开,陆机觉悟到是个问题,车不可缺,还要赶早晚归当值的,当即出门,打量起车驾,不过略感有异,就问:“殿下何时换了牛车?”
    “有钱,想学名士风雅,”司马颖命车夫赶牛,摸上人家牛颈口,自作多情,“再说,悠缓点稳当点,更喜欢。”
    牛被惹的奋蹄扬角,陆机噗一声笑,不过恰见那牛蹄角莹亮,饰有玳瑁,想到些事,推推被吓愣神的司马颖:“这牛非你买得,我看是强取豪夺。”
    “石崇的车,你得牲畜,得不了神韵,还是别学为好。”陆机撤开手,转低声,“殿下既搭上石崇,何必要我去贾谧面前挑拨?”
    “哈哈,被你看出,那我交待,自你问到百丈楼,我就留心,石崇也是被逼,不想全偏于贾氏,他想中立自保,我就趁虚而入,成他搭上的另一条线啰。”
    司马颖自顾自得意,见陆机还冷眼瞪他,狗还离得远,就搂人肩诚挚言:“挑拨非你不可,因为手书是你所得,不过你一人演,怕唬不了人,就找他配合了,看我体贴吧。”
    “体贴,用心良苦,更是折服,”陆机整整地嘲讽,“一头攀贾氏除权臣,一头还拉帮结派地想反咬口。”
    “被你提醒过,给人当除异己的剑,事后或藏或毁,得早提防,”司马颖疲惫说,真觉得挺心累的,进个门还得千般哄,“拜托你也体贴点,让进屋好不?”
    陆机妥协,小黄狗不再挡,司马颖一步进门槛,可还不及乐呵,车后响起忽声:“殿下,皇后谕旨,急召进宫。”
    “反应真是快。”抱怨着万般不愿地从门口收了脚。
    ~~~~~~
    司马颖穿堂过殿,入宫苑华林园。
    凉风撤暑,清云却炎,加上树多得阴翳,下经舒爽。林间隐殿阁,取名桃花、杏间,又有曲池,唤丁壶、蓬莱,全是逍遥山野,绝尘物外意思,司马颖顿觉矫情,不过想是内廷虞诈太多,里间人要遁入这苑囿洗心涤神下。
    不过走两步,见到池水泮设帷帐,三五人置席围坐,宽衣博带,素纱寡色,列丝竹左右,望若山林高士。一人离席座临水:“逍遥良辰,会心处不必在远。”
    八足案列酒觞,另一人扬麈尾持杯饮:“林木翳然,便自有濠濮间想。”
    庄子濠梁间论鱼乐,濮水岸对楚王使,说的是高居庙堂,国事为累,还不如鱼龟之属,放任天性,悠游水间,曳尾泥涂。
    当然这帮人是不会去什么泥水的,找个山水处装模作样就行。司马颖认出言谈两人是尚书令王衍和侍中王戎,名重朝野两高人,举世以为仪准,追慕者何其多。士族位高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会摆谱,不务职事,虚谈老庄,处处任诞放达,想怎么出格就怎么出格,有时服散喝多,赤身果裎也不以为耻。
    目下还算规矩,司马颖难免驻足。细柳匝地,他隔水透叶缝看。是场清谈,有人起题:“试论知与无知。”
    王衍转回座,神明目秀的,接题:“天地之本,是为恍惚,不可得而定,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以我耳目,不知其为名,是以无知。”
    下座的河南尹乐广面北倾身:“侯王当法天地,无以为知,敦兮若朴,浑兮若浊,荡兮任自然,万物自相治理,故能以成其治。”
    说的一派玄乎,但司马颖听出了,论的是无知者治国理所当然。风起动幄帐,展露垂帷下的王座,他看到晋帝常服,袖手垂目,端正直挺地坐着,面目虚静,同于下首的名士,不睁眼毫不见痴傻态。
    从没觉得这位长兄像个帝王,但他被众人拥上位,被各方势力稳住,无形中生出了威严和不可捉摸。这时他恰当其名位,在人迹稀疏的宫苑,在一众无心政事的名士面前。
    司马颖拂柳走近,起了好奇,想听完这场清谈,论题太过贴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使名士为无知论证,那么既要论证,又怎么会是无知?
    他都想上去说两句,忽有人站出反对:“天地本于无,却生万物,不可不周知,知万物,才至无所不包通,无所不包通,才至荡然公平,荡然公平,才至无所不周普,无所不周普,乃同乎天,勘为天子。”
    说的人是黄门侍郎嵇绍,曹魏名士嵇康之子,貌神俊,修身如鹤,司马颖忍不住多看两眼。想这人清声谈玄,却意指君王气度容天下。真是玄来玄去,不过变着法讲如何当帝王。
    麈尾柄轻磕案,晋帝睁眼,环顾四周,问:“那是当知,还是无知,沌沌若昏,昭昭若察,何者为贵?”
    语出慎重,却仿若自问,眼里迷惘懵懂,又似深思不解。司马颖再走近,不料脚下一石落水,惊得水下打盹的□□们呱呱聒噪,他被看到,晋帝语气就成了天真,嬉笑着问:“□□叫,知其为公乎,为私乎?”
    没人答声,有人轻笑,司马颖迷惑,晋帝摇着头叹:“知不了,那不如不知。”
    他看向的是苑北门楼,树颠之上,正立着华服高髻的皇后贾氏。
    ~~~~~~
    门楼立宿卫,兵甲铁亮。贾后对水泮清谈视而不见,手扶女墙,望着西郊的一戍城。
    城名金墉,筑高墙似堡垒,本来作戍兵用,但曹魏以来,宫廷失势的贵胄,常被囚到里面,粗石粝墙也渐形同监牢。此时,贾后看着高阔秋空下黑沉的庞然,知道里面正关着她刚斗倒的太后杨氏。
    “很多人在想,有朝一日把我押进金墉,你算不算一个,弟弟? ”贾后收回目光,温颜对着宿卫引至的司马颖。
    称谓没错,但怪异,司马颖一阵起毛,想到左右已被人知,干脆说实话:“勉强算。”
    贾后笑意,手触着墙沿走:“我为太子妃时,曾戟掷孕妾,手杀数人,惹先帝大怒,言关入金墉,前段身至皇后,与辅政臣杨骏作对,也被他以此城威胁,但如今,先人或亡或废,我还稳稳站在外,任云过风侵。”
    “一点也不怕被关进去。”走着,错过司马颖身侧,猝然停了步。
    云纹锦衫丹纱裙,腰缀曳地的髾,裙下露出重台履,托高了身,衬上发髻,蓦地高了周遭一截。
    “那臣弟惶恐,不敢再作此妄想。”司马颖紧上心神,中规中矩作礼。
    贾后就噗嗤笑声,手捋上他头顶,像长辈嗔怪小辈:“真不知你们要作甚?辅政成了汝南王和卫瓘,与杨骏一般无二,你们带兵咋呼在城里,便是眼中刺头,驱赶不及,都已分了你们兵到关中,干嘛还要裹一起呢?”
    “皇后误会,”司马颖也像个后辈样怂头,乖巧出声,“扳倒杨骏时,曾经是同谋,皇后了解,眼下不好分道,也是因我们这些做爪牙的,若不称权臣们用,搞不好又来场残杀,可受不了。”
    “‘爪牙’,皇上亲身兄弟,委屈至此,何必?”贾后像是好笑,颤身中环佩叮咚,“想待京都,谋你们想要的,我能给尽给,何必屈侍外人。”
    司马颖虚与委蛇,等的就是这话,这是精心安排的圈套,给谁都是当爪牙,但若再当一次,他得实打实地赚点什么,趋使他的人迫不得已,才会更加不吝赐予。
    “冒死来,确是为讨赏,”温顺笑着,直接说,“要的也简单,不过封地钱粮,成都离京太远,臣弟想要一近畿处,也方便往来。”
    “真是人各有志,”贾后俯身对门楼下,“你叔祖赵王伦,就不要封地,只想待京中,说是怕回西北战地受苦,也或是想如他兄长汝南王,做一手遮天的权臣。”
    司马颖才发现,楼下立着一人,悠闲迈步,硕身伟躯,却脊背佝偻,有些畏缩和老态,但那步走得昂扬,司马颖想到,西北兵败,赵王在朝堂被踩后,转头倒向了贾后,或者是被贾后拉上。今天被叫来套近乎的,看来也不只他一个人。
    “要什么,皆能应允,”贾后不再笑,眼际阴沉,“只要帮衬我,不作对,以及,眼下替我除掉辅政两人。”
    “可以,”司马颖应允,但抬头时觉察了阵浓郁杀意,“臣弟就是怕死,狡兔尚有三窟,要片封地,为备不虞,只愿皇后莫刀剑逼迫。”
    “妾身女流,父兄皆丧,外戚宗室相安,能做到的,”手收拢入袖,那杀意更浓,“该是并肩对敌,除了辅政之臣,尚有想削弱你们的太子,你说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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