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逝

    大司马门车响马嘶。司马颖随五哥司马玮、六哥司马乂一道下马，马后是浩荡的布衣扈从，挤了道大半。
    不过发现有人要占更多，司马门外皇城的阊阖门，铜驼大街上正乌压压扬着齐王、赵王旌旗，洛阳向东、向西的督军也顷刻赶至，一时看不出带了多少人。
    带再多也无用，司马颖看着那阵势好笑。宫门列满禁军，排了三重，一人一人核印绶，搜身而过。以大丧之名，什么理由都好扯，且没人敢不从的。
    “我不想排着等。”司马乂抬手遮光。
    “那叫前面那帮官让开。”司马玮说声就要过去轰人。
    司马颖赶紧拦：“凡事讲先来后到，毕竟丧中，生乱不好。”
    侧旁是沉稳的咳咳声：“都是社稷之臣，不得无礼妄为。”
    三人齐喊叔祖。叔祖司马亮没他们那么没心没肺，殡天的晋帝是他看大的后辈，使司马一族终成帝业，猝见满目缟白，确实心生哀意。
    而三人没什么哀戚。司马玮、司马乂之母审美人，司马颖母程美人，都不及妃嫔之位，篡代政局动荡，他们自小养育在外，任其浪荡，对名义的父皇，不过朝仪偶见，没有什么实感。但对洛阳的争斗和险恶，倒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司马亮挥开扶持，走向宫门中，他是重臣，又年老蹒跚，众人也颇为他被权臣排挤不平，纷纷让出道。三孙辈跟随，但与叔祖一道，从人缝里望见，宫中大军往来，剑戟刃光外露，与其说治丧，倒更像是在演武。
    司马亮外退一步，抚上门墙，哀哭落泪，他步步退到门柱，拭着泪，沉声哭嚎，哀君王，也是哀社稷被外姓把持，他无能为力。司马颖看出，叔祖边哭，眼中边扬起的愤恨，对向的是他们。
    又想起“正社稷，除奸贼”的那通教导，他倒是想去正，可惜还轮不到。
    “权臣放肆，居然灵前动兵，”司马玮当先怒，冲向盘查的人，“让开，我进去跟他论理。”
    眼看一场冲突，众人纷纷举目，但目光马上被另一处拉走：门洞正中，有人跪坐，白练为衣，散发垂地，还坦胸跣足的，忽长啸一声，清越似鸟鸣。
    他手搭着侧额，凄凄地哭，身形随之颤，盖着长发，似风拂细柳般地摇，就着哭声说词：“怀县县令潘岳，哭大行皇帝登遐。”
    “ 悲夫，启夕兮宵兴，悲绝绪兮莫承。俄龙轜兮门侧，嗟俟时兮将升。今奈何兮一举，邈终天兮不反！ ”
    边哭边作赋，时而拜下，那侧额的手就拿开了，近者见他目中迷蒙，脸因清泪而极润，远的听出了凄声，沉恸得撩人，也不禁潸然。好事的还一溜聚过去，也不知是看的什么。
    司马颖认出旧识，也在好事者去看之列。他想起平吴时，潘岳任尚书度支郎，也是人太爱招摇，随后在殿门写词，讽刺看不惯的上司，直接被贬老远。如今看来，本性未改，哭得哀苦万分，想必也是伤怀自己。
    “安仁，”过去拨拨他，见他薄衣已在耸动中半落，实在太碍观瞻，帮他拉拉，“不至这哀毁的。”
    结果越说越来劲，潘岳转向他，哭得更甚：“望山兮寥廓，临水兮浩汗，思其人兮未灭，长寄心于一遇。”
    司马颖也不知他认出没，眼看那衣又要往下掉，手有心再去拉，却陡地一滞：他听出了话中意，心被狠狠一抽，不知是多心还是潘岳有意，吟的恰像是，他十年来，日夜辗转，寤寐思服的至哀至痛。
    封王一方，游走南境，故山故水踏遍，有谈笑，闻乐音，却再难见故人，寄心于一遇，却惧长逝而不可返。
    便难过得同落泪，反正气氛刚好，直接跪到地涌泪大哭。在场的也多多少少有伤怀事，有失而不可得之人，被那撩人声一勾，也忍不住大放悲声，一时哭倒一大片，宫也不要进了，直接趴门洞里致哀。
    一半也是畏惧门里的剑拔弩张，汝南王司马亮属于这种，依门柱哭得起不了身，没哭的司马玮左请右请都请不动。心下气恼，转向祸首，一把拉出司马颖，厉声问：“此人是谁，搞成这样有何居心？”
    但刹时看清潘岳了，一瞬换成痴的眼神：“容颜好生丽，可惜是个祸害，要不……”
    “别多想，他傲得很，你赚不到的。”司马颖睨他两下走开，想起要收残局，便走到半颓的叔祖跟前：“宫内凶险，但我等身为人子，岂能不为父作祭，叔父留候，我三人进宫参礼。”
    旁边司马乂还犹豫：“门内凶险，真要进吗？”
    “料杨骏不敢把我们怎样。”司马玮一把把他推进了门。
    ~~~~~~
    太极殿哭声已过。兵甲齐备的掌兵黄门，捧玉具、隋侯珠、宝剑授太尉杨骏，杨骏转手持玉玺，奉予跪在首的太子司马衷，殿上殿下众人伏称万岁，即位礼成。
    授太后玺绶，杨芷却不敢接。她在授玺的一刻压杨骏的手，每一声响都是胆战心惊，她听到了嘈嘈的步声，手一颤抖，玺印嘭地摔在了地。
    她想起了父亲杨骏与她的密议。她不是太子生母，而亲姐姐才是，杨家享着“一门二后”的声名，而她为了这声名，必须不惜一切。
    父亲杨骏训她：“我弘农杨氏也是世家，祖上三公，与司马氏不相上下，而今，却只能靠你姐为一族保声望，为族人谋升进，她苦心让你继她为后，你要保住这后位，保住他孤子。 ”
    可惜孤子不慧，看去是个痴傻的人，晋帝薨逝，她彻底心惊，只能依赖家族，而父亲更严地告诫： “诸王在外领强兵，立国不过数十年，他们若想，就能不顾礼法，随时取而代之，所以切要借衷儿控住朝政，削弱他们，乃至杀了他们。”
    于是，不惜串谋犯大逆，乘晋帝昏迷，改了辅政诏书，不动声色，将禁军执掌换成亲族。还要走最后一步，颁诏令削诸王，不遵从者，借其奔丧不备，埋刀斧一并斩杀。
    殿堂一时静寂，白幡重重，灰烟缭缭，人跪伏着未起，抬首的不过数人。步声不再闻，皇后小心地捡玺印，手才碰绶带，印却被另一手捻起，她壮胆跃身，抢夺进怀中。
    “礼毕，太常传哭如仪。”杨骏不失时机发令。他看着太子妃贾南风蹙眉瞪目，公然立在他身前，大声问：“陛下即位，妾当为后，为何礼缺一环？”
    “即位礼无封后，待朝典再行册封。 ”杨骏冷冷越过她，欲请新帝起身。
    “那即位礼也无需颁诏诸王吧。”贾妃轻笑声，拉新帝后襟，又是往前一推，袖间黄帛诏书落地，她捡起笑对杨骏。
    “此妇人无礼，中护军拿下。”杨骏气急，一切机密进行，却忽略了枕席间语，也疏忽了新帝是个谁都能哄的傻子。
    中护军张劭犹疑片刻，还是硬着头皮持刀上，他是杨骏外甥，刚做统领，心气不足，刀拿得歪斜，贾妃在他迫近下凛然不退。
    她扬手挥黄轴，笑意更甚：“诸王临朝，只身赴丧，难道不想知，这诏令所言何事吗？”
    跪着的人不少抬头，心战兢变成看好戏。谁都知杨骏揽权，但没料贾妃当众发难。她借力打力，看不过压下她的太后一族，便拉与杨骏对立的诸王斗他们。
    兵将环伺下轻笑盈面，眉眼间尽是权略的娴熟。
    太后杨芷拉她衣角，不愿见血溅灵殿，但诸王已被挑拨了，再难按捺住。新帝的东侧窃窃有声，贾妃在刀压至的一刻，抛诏令出，楚王司马玮当先跳起接，朝四周抖开，又瞪向懦懦站起的新帝：“辞兵权，居京洛，陛下待兄弟叔伯，是要如此吗？ ”
    新帝司马衷整着丧服，懵懂无辜地：“哦，诏令写什么，便是什么。”
    你死我活的事，被他满不在乎一句，诸王全噎了，真不知还能说什么。
    杨骏不动声色地站在后，高亢声问：“陛下已言，当依令行，诸位要抗旨吗？”
    “诸位”站起来好几个，杨骏当面手后压，成发令姿势。张华忽跑到前，挡在正中，慢条斯理说起：“太尉，汉制，即位礼完，当遣使者诏开城门宫门，罢屯卫兵，群臣百官退殿。”
    他的慢声众人听到，贾妃就着尾音，便又笑，对着诸王：“典制事大，太尉不遵，莫不是要屯兵杀人？”
    杨骏抬手的瞬间，司马颖也听到异响，他一直跪着未动，想在冲突里能避则避，这些人斗，他想置身事外，斗得俱伤才是行动时，但感觉有人挪到近旁，悄声嘱告他：“殿上刀兵霍霍，殿下需想脱身之法。 ”
    他看过去，心生警惕，在思量前后事，但杨骏稍顿后，高声又起：“并非不遵典制，百官可退，但诸王需在殿中致孝，汉景帝崩，诸王置倚庐于九龙殿东厢，今倚庐便当在此太极殿。”
    看来于礼于法，都势必要将他们困在此，筹备万全，削兵也好，削权也好，要命也好，由这权臣慢慢打发。四周都是急促步声，冲突过火，真未必能全身退了。
    急得不行，忽听到一清泠声，在梓宫另侧传出：“太尉，臣知礼典另有据，按尚书顾命，成王崩，康王居于翼室，先儒云‘翼室于路寝’，故而太极殿只置御庐，诸王当于所居为庐，朝夕就位临哭，不必置庐殿中。”
    “太尉，礼经高于故例，诸王当在居所致孝。”张华忙不迭应声。
    待退的百官怕祸及池鱼，也跟着呼：“诸王当一并退，到居所致孝。”
    司马颖在呼声中翘首盼，声响全不入耳，只留方才一句，往来回荡，那点礼敬和庄肃太熟，一下唤起，在他耳中化成不可言喻的亲昵，久违却浓烈，让他摁牢了确证，极想转身去看，但隐隐觉得，转过去也看不出什么。
    ——这人只能步步为营地揪出来。
    是会看不出什么。九尺梓宫遮挡，陆机白衣白冠混在一堆谒者，低眉俯首，还特意向北面跪。他说话是受张华指令，维持不起变乱，但也起了私意，想认出的人不至于死。
    远远探看一眼，十年之隔，故人少了轻狂，多了浸润军政的深稳，样貌依稀，但在记忆里越发清楚，就无端地惧怕，不想现身，只想避而远之。
    司马颖可不想他避而远之，回过神时，呼声还在，想出了妥协退身的法，带头高喊出：“臣愿辞兵权，居京洛，守丧三年，以尽臣子之孝。”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