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军

    当然是到了杨荷栅就溜得没影。陆机卷衣扔江中，远处有火烧的焦糊味，他潜进张悌的中帐，发现聚了很多人，丹阳太守沈莹、城守诸葛靓和宫下镇孙震都在场，他明白守建业的精兵良将，几乎悉数出动了。
    账外一圈人跪地俯首，晋军衣甲，眼看是俘兵，帐内他们主将跪正中，诸葛靓兴高采烈来迎：“江北营果然不济，一碰就拿下个，挥两下刀就降，打得没意思。”
    “三万对七千，他们自知不敌而降，这是在边缘打，要是碰晋军主力，也不定这么顺利。”为首的张悌仍是沉肃。
    “那杀了这帮人，震震威，继续北上进军。”诸葛靓还兴奋在。
    “是要北上，尽快击败江北营，”陆机加入议战，朝向的是张悌，“但能否缓一日，晋军主将无谋，底下将领却颇有识，我们不明形势，得探清些才好进军。”
    “的确，杀俘不详，问清了再杀不迟，”张悌点着头，笑道，“缓军之外，少将军该还有话说。”
    “晋主将司马伷王浑，想对付的不止我们，还有沿江直下的王濬，一两日内，他们会去拦阻王濬，跟他争进建业城的首功。若他们内耗，我军乘机掩杀，便是最好；若他们合军，我们也能速攻江北营，弱其兵力。”
    众将还在反应，陆机最后道：“但我们若此时大攻，江北营一心对战，就不会去管王濬了。”
    “好计，”诸葛靓赞，又有疑，“不过晋军如何行事，不在我们把控，如此缓军，只是在赌。”
    “是在赌，守城主力到江北，不也是赌吗？”陆机转向了众将，“拿下江北营，不定能保建业，建业要对敌的是王濬，那么索性赌更大，以缓军来赌，彻底击败晋军，保住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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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之中，军营无动静，俘虏被审了无数遍，也没审出什么要紧事。只能赌一日，王濬大军离建业，只剩两三日水程，江北要定成败，建业亟待回援。
    暮色中营帐纷纷撤下，大军在鼓角声里列队。张悌站车旁等，枯寒风里辨物不清，但见到陆机站营门口，迈步向南，经过他时，匆促说道：“还有个隐患，要处理掉，我会拔营前回来的。”
    他有些不安，也知道陆机的不安，基业将毁，他们在以身相搏，连带江东最后的防守兵力。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了，只能谨慎地向前走，但愿前一步不是入深渊。
    守着背影消失，落日也沉进江流，张悌离了车，反身走上将台，站在了正在响的鼓角旁。
    陆机是去处理船的，舫船独泊在渡口，昏黑里只看到了楼阁的影。旷野无人，他也不起火，脚踏上沙地，开始抽剑，循着下锚之地，探着去斩断缆绳。
    可举着剑，犹豫了那么一瞬，新月出，船形清晰了，帘又被刮出了窗，啪嗒啪嗒地打着槛。他闭眼定下心，绳在晃荡，猛挥剑到绳边。
    被人从身后止住，有人贴上身，两臂环过，握牢了手，使剑堪堪离绳一寸：“何必毁这船。”
    “放开，否则我杀了你。”陆机想大声，但被逼压着，出声成轻飘飘的了。
    “这是晋军领地，该我杀你才是。”来人声也同样轻飘飘，缭着他耳根说，反手带剑，已比上他颈口。
    成引颈就戮样，程章细看他颈秀长，朝后延，脸羞恼出红，就忍不住窃笑，贴更紧碰触上，辗转揉捻，嘘出声，要印到他身中：
    “你手笔，我认得，叔祖父派的使者，可把你好生描述了番，言辞形貌，无一不有，听得我心痒，心急火燎的，急赶来，怕你又干傻事，又不要命。”
    陆机被困住不能动，也是腻在温软里无力，被后压得越来越深，想就此沦陷，再挣脱不出，但兵声号角还呼卷着，他晰开眼，心猛一悬，想到了终究失算，程章破了他的计，江北军和建业，已到了彻底的险境。
    “我与王濬一道，摧西籓，破荆州，千里行船，为的就是早进建业抓你，没抓到你，怎么会停军，死也不停。”
    陆机眼露惊恐，可程章连眼角也不放过，见人睁便碾得更狠，他移到每一寸，仿佛要占尽：“你这么坏，真得抓你走了，再不放过机会。”
    他施了更大的力，在倒地的一瞬抱起人，故意放低头，使坏轻颠，陆机闭不得眼，栈板在晃，他发髻被水风鼓散，衬皎皎面目，程章带火的眼神逡巡，怀中目轻启着，总酝酿无数事，这次在惊骇之下，他挖到了痴怔和欢喜。
    “建业将破，跟我走吧。”
    程章也痴怔了，鼓角烽烟都抛脑后了，渐离渐远模糊得不行，就相通的欢喜在膨胀，冉冉覆满了一切，月，江上舟，亘古天地，无垠山水，如飞灰般灭去。人烟绝，万籁寂中，仅相对四目，还历历明晰。
    陆机是故意的，他倾全力迎合上，眼婉转顾盼，目中摇曳生辉，程章简直呆怔了，就知道抱着看着。月光倾了半江，他立在船沿，缆绳忘了挽，任船沉浮着不行。
    结果脑门被一敲，手松下，带的剑被夺，陆机推开他，从船跳下浅滩，一剑断了缆绳。
    程章趴着船舷上，眼看船顷刻被江潮推离，还剩触感余热的身形渐远，好不死心的，拼命朝挥手，死贱死贱大喊：“好好活着，我等着你来杀。”
    ~~~~~~
    张悌在将台上等来陆机，他夺过令旗挥，张悌举火，将领们迅速聚起，行军声暂停，在静下来的一瞬，陆机一鸣金，顾不得礼敬，高声令道：“得回军守建业，王濬不日将至石头城，这里也会被晋军反攻，调转方向，即刻撤江边，上战船南渡江。”
    底下一纵不明所以，大眼小眼互瞪，进攻忽成撤军，难免有不满兼异议。夜风隐透着紧绷的气息，成列的大军并未发动。
    诸葛靓上前欲问，被地的震动惊住，嘚嘚声刺入每个人耳。二里外的树林，火焰凭空燎燃枯枝，鸟惊叫着飞散，骑兵四围成阵，踏起干燥的土，漫天烟尘地朝大营卷来。
    那背后的火就是照耀，外围还在挽绳推车的兵，眼前涌起了成排的戟尖，精光裹在尘土里，稍顷逼到身前，最外层惊叫还不及出，便被捅翻倒地，血沫飞溅，马眼中发红，狂肆入营地胡冲乱突。
    将台上人没有动，诸葛靓策马就去挡，但骑兵源源不断，瞬间将他淹没，陆机仍在鸣金，那是撤退的指令，他叫上身旁人，同喊：
    “弃辎重，朝江边撤。”
    他跳下将台，抢过匹马，掣剑奔向南，冲断阻碍，战南面的晋军骑兵。诸葛靓跑出呼应，混乱中营地正南现出豁口，大军不再乱跑，齐力操剑戟，成股往豁口冲，像漏斗溢出水，顷刻奔出长长的一线来。
    陆机和诸葛靓在扩豁口，眼见两股三股军能齐冲出，人在不断外溢，被铁骑围堵冲杀的人越来越少。诸葛靓回马到将台，准备迎张悌走，忽而箭矢飞啸，北面现出□□的影，蹑着骑兵行迹，悄然逼至了营地。
    “晋狗，果然有诈，恨没能早灭了他们。” 诸葛靓悲愤吼，把张悌往台下拉。张悌看向南，人纷纷中箭，撤离成断续，箭弩又急又劲，飞得远，撤出围的士兵，也被打得凌乱逃散。
    他眼目发紧，还看到陆机俯马身跑回，就势滚下马，在鼓后拿槌击起，随鼓声喊：“围中将士，拿刀盾，朝北反击，冲敌军□□阵。”
    围中有人应声向北，陆机停了鼓，他把张悌往前推，搭上诸葛靓手：“带丞相走，我在后掩护。”
    “一起走。”诸葛靓也拉他。
    “大军要撤，这里必须抵抗，须有人镇军。”
    “晋军汹汹，非你一人能挡，干嘛自取死，走吧。”诸葛靓急躁，把陆机甩上了马，张悌却在退离他们。
    “我留下。”他越退越远，退向了战阵中，“今日是我死日。此败，我难辞其咎，且我为故丞相所识拔，常恐不得其死，负名贤知顾，今以身徇社稷，复何道邪！”
    尾音震动了冲向北的刀盾，混战中人拔地而起，再迎锋刃向敌阵猛跑。诸葛靓击了陆机的马，马不受控地奔出，百余步后，陆机勒缰回首，火光所照，只剩了片模糊的血海尸山。
    ~~~~~~
    人零零散散到江边，行伍不整。能跑到的，躲过了刀剑，有伤残也不重，但像是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就阵阵哗然，有的惊恐地站都不站起来。
    江上水勇在调船，栈板已放下，将校驱拢人往船侧靠。忽而两船被浪鼓得撞上，粗重木构巨响轰鸣，水溅到了近江边人的脸，他们抹时又听到了鸟的惊叫。
    对岸的山，大群鸟在月下腾空，乌压压地覆到了江上。
    “逃，追兵又来了。”不知谁高喊了句，还没驱拢的人顿时向三面散，散得比鸟都快，边跑还边嚷嚷着鼓劲，“江上也有敌军，” “降了吧，那敌得过，” “建业也不保，回不去了”……
    诸葛靓牵陆机下马，正撞着奔散的人，一个气吼把人掼到地，转身上马赶其他逃兵。
    陆机看那人打挺站起，他胄帽已失，还掩着荆州军胸甲，没有伤，撒腿就往前再跑。
    那胸甲太刺眼，陆机拔剑，跃步朝背影砍下，血湿了满剑，那人哀嚎砸地，痛声惊了一圈人，脚步纷顿，惊惧看到，剑带出一大蓬飙飞的血。
    “但有逃者、降者，皆如此人。” 陆机剑未收，把血亮在月光下。
    听到的，不敢再跑。诸葛靓撂倒一人，在马上耸刀，高吼：“再逃一步者，杀！”
    他们杀了人，三五个，用血染了边线，没有人再敢越。
    残兵列队在栈板前，拖着步垂头走。陆机从中穿行，那些血沾在他手间，腻滑握不住，剑坠在地上，他绊了一下，蹲身去捡，似乎太重太重了，很难拿起，后面的人往前拥，他握柄以剑尖撑地，想着父亲的姿势，手覆剑杵地站起。
    “你们是荆州军后人，”剑在沙地钝响，“昔蜀主凭帝王之号，率巴汉民七十万，羽楫万计，结垒千里，先祖以万人拒之，入敌境百里，持茅举火，破十里连营，使刘备绝命于永安；西陵步阐之乱，晋军水陆十万，三面围城，先父以偏师三万，深沟高垒，内以围阐，外以御寇，摧锋挫锐，使反贼待戮，晋师宵遁。”
    “先人以寡抗众，神兵驱驰，我等未临大战，未涉至险，便望风而逃，丧胆失志，是忝为吴师，以何颜对先人！”
    周围人抬起头，震动甲。船间岸上，旗也在风中立起，笔直岿然。行军没那么慢了，号角声里,人向栈板上跑，板被压得震颤。陆机尾随在后，脚下一踉跄，往水里栽，诸葛靓下身挽住了他，见他还瞪着水面，黑浪翻腾，他悄声说：“王濬军先锋已到，我见着了他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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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