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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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凯站在中院,游廊下火光炽盛,光照彻每一处。他朝服上沾了火灰,此时轻轻地掸,梁冠罗衣仍一丝不苟。兵将未动,中使从门庭款款来迎,陆凯看出是孙皓的近侍岑昏,作爪牙假威福的小人,不只何定一个。
    岑昏绣袍,年尚轻,面不及何定白腻,但声更高,扬威发令震耳。这时平淡问道: “半时辰过了,丞相为何一人出,陛下要的家仆呢?”
    夜气越发闷,远处有春雷滚响,风飞沙走石的,冲到院里,衣袖被鼓得烈烈,火光一顿 ,兵将都往廊内退一步,岑昏等,欲挥手,陆凯却紧绷脸,任风沙击,始终没发一言。
    直到身后门哐当开,风力不再阻,贯堂狂飙而入,陆凯迎向风,作狂声:“昔讨逆董卓 ,武烈弱冠,以一校尉创业,历三世,至大皇帝,战赤壁,收荆襄,平群蛮,是为集江东诸士,入为腹心,出作股肱,遂能割据山川,跨制荆吴,而与天下争雄。”
    声震,仰身朝天:“大皇既没,幼弱临朝,元首虽病,股肱犹良,尚可存国,而今群公尽丧,名贤遭戮,人有瓦解之志,国有土崩之兆。悠悠苍天,吾何忍得见!”
    兵将中有唏嘘,岑昏却不太懂,他只惦记着指令,使身后持承盘的人上前:“丞相不交人 ,念在宿望,且不动刀兵,不过,国主特赐一觞酒,留丞相斟酌,交人还是饮下。”
    陆凯没斟酌,一下拿起酒,倒是岑昏惊疑不定了。风狂吹,酒就荡漾滴地,陆机惊在门扇间,他看出了不祥,酒下死过数人,辛辣的余悸泛起,他慌忙奔出去阻。触到叔父背影的一瞬,酒已落地四溅,沾湿处,即印上了火光和霎时出鞘的寒芒。
    陆凯倒掉了满杯,掷杯在地:“仆为朝臣之 首,不堪受此辱。”他越岑昏一步,夺过后侧的剑,指向岑昏面门,“难见基业兴,等不来入洛一统,仆自会闭眼,用不着中使强逼。”
    剑拔弩张,但没人敢逼近一步,明摆的抗旨 ,岑昏喉间蠕动,话说不出来。风雷渐近耳,滚响成炸裂,犹如山河悬于顶的崩塌之声。
    “士衡,你上前。”雷响后,陆凯稍侧身,陆机听到指令移步,堪堪站到了剑光中。
    “江东无望,你不是,吴地诸贤不是,我教你诗书,是要你心怀治世王道,想天下大业,不必忠于一隅之主,不要束手待死,你得替我,看兴亡,等这江南地亡而复盛。”
    声在雨风中散,陆凯说得并不颓唐,在场人却莫名一寒。风携雷势更大,夹潮气,呼啸来回,在四闭的庭院冲撞。火把顿灭了好多,昏朦光中,陆机震颤得想不清话里意,他踽踽向前靠,电闪破空,光撕裂的一刻,见剑被后侧回旋,陆凯勒到颌下,温血溅湿了他的手。
    陆机惊慌失措,俯在地,最后听到了叔父的喃喃音 :“还有,折梅诗稿,愿有朝一日你入洛,替我转予诗中人。”
    ~~~~~~
    “丞相庇护罪者,一死可逃脱,那公子将待如何?”岑昏去试探,像料到似的,志得意满,接过递上的伞,举到陆机眼前。
    院里人只是在惊,门庭却起了哭嚷声,老老小小哀切成一片,家仆们被人持刀逼,也不断地捶胸顿首着。而洞开的门后,包围的军阵在移动,两列武弁绣衣的宫卫军,正策刀躬身,急奔入门庭中。
    “公子,看来要找麻烦的,还不只我等一伙人。”岑昏起身时别过陆机脸,陆机看到了陆云,在贴刀口朝上跃。
    “孙将军,谢抓回人。”雨细小,岑昏置伞过去,拱手为礼。
    来人是接替楼玄的宫下镇孙震,他见流动的火光渐定,不理岑昏,蹲到陆机身前,一同看向门庭的人:
    “他们都不知,少将军自己说,你交结晋人内应,私放叛贼,以及陆氏贩运到江北,一桩一件,请详说清楚。”
    “我无从说。”陆机站起身,手按着染血的剑,想拨开孙震阻拦。他一动不动看前方,陆云已绊倒逼他的人,抢过刀跃起,而更密的刀光,正朝他当头劈下!
    陆机惊大眼中,陆云被顾荣扯下,压他在地 ,而刀光去势不歇,顾荣覆身上去,闭紧了眼 ,忽有人突起,往刀丛下横扑,血肉撕裂声暴起,软垂的身顺门阶滚下,陆机看到了顾氏僵而未闭的眼。
    家仆们被挟持得更紧,也止不住他们蹭动哭嚎。陆云被按着红了眼,他还在挣起,哭吼声朝陆机大喊:
    “哥,枉我们一族忠恳,却要被害死,我们反了,我们得杀出去。”
    陆机满目一片红,雨湿了他眼,簌簌变大,人影灯火光怪陆离,所有都成要他死的呐喊。他曾想任这呐喊吞没,而今一点却都不愿了。
    他脑中是寒夜孤灯,父亲殷切地令“守江东使不坠”,与他半生所想相契,使他振奋激昂起,而现下,他只想对冥冥中的父亲喊:“这昏天黑地,命不得守,要如何守江东!”
    挥剑而起,再无顾忌,向着死,他要斩杀所有阻拦者,那些负累、束缚、教训、指责,脱身而去,在雨中化齑粉,癫狂而快意,剑辗转游移,腾挪上下,激破暗雨和红血,浑天浑地,只想本能地求一活。
    血混雨水而下,嚎声四起,尽是湿的粘腻,在湿中燃起的火和血。孙震当先挡陆机,他剑未出鞘,手擒力有不及,更多人涌上,刀剑交逼,摩挲着锵锵起响,刃光缭乱,骇人之势,使逼迫者脚稍顿,在后移。岑昏压手,廊下包围的兵将扔火,抽兵刃再一拥而上!
    陆机在后仰,他看到无数利刃成巨网,暗中散着摄人冷光,朝他砸下。抬手格挡不住,剑寸寸压至眼前,刃触面门,闻腥血苦涩,再难支撑起,手撤剑闭眼,一瞬,箭破雨而至,他听到了呼啸声,马蹄兵甲声,以及身前人因惧怕猝然的退离。
    他跌在地,有人中箭死,血迹纵横,随雨水汇成流。落在身侧的箭,贴面而过,他看到翎尾一点红,是孙瑾的钝头箭。挣扎持起,也不想再行任何事,只在昏茫里,看门庭处的变数。
    孙瑾大喝“住手”,仍是辞别时的绣襦常服,有铁甲随她挤入,在身后立成一排,刀弓俱备。她在孙震前亮铜符,沉狠声道:“孙将军,眼前荆州军兵符,三万铁甲屯守在此,门外我用此符调集五千人,你不想自相残杀,与之火拼,就撤你的人,让这府中人离开。”
    到底是公主,院中兵将不敢再动,孙震也目瞪口呆。孙瑾持兵符走下阶,走过挤攘着,刀兵在手的人,她走得慢,每一步踏实,似不堪再往前,陆机看出她鬓发散、红妆乱,任雨击风刮,越发踉跄,直到噗通下跪在了他身前的雨地。
    孙瑾捧起他双手,交过符,把他手紧紧捧着,低头在指间哭求:“士衡,你走吧,带上他们,去荆州,再不要回了。”
    陆机不得不扶起她。孙瑾的话并不轻声,在场人能听闻,孙震惊骇,也不管火不火拼了,越众人往前,拔剑挡道: “公主,不可,你此行,是弃社稷于不顾。”
    陆机也不管,扶孙瑾步步前走,他近到孙震,空手去推他剑,孙震反剑胁到他颈口,附耳低声:“少将军,慎思,你这一走,陛下将如何待荆州军。”
    陆机似全未听进,执意要往前,孙震的剑并不让,划破肌肤,门外一声大喊“住手”,孙震闻声弃剑,和听出声的兵将,唰唰伏跪,孙皓无阻地走进门,雨水湿衮衣,仍不减威赫狠戾之气。
    孙瑾把陆机往后扯,她没随众人跪,拉扯间又跌雨里。孙皓直步走向的是岑昏,众人屏息中,拽岑昏发髻使抬头,然后猛一脚把人踹倒地。他捡起脚边酒觞,托壶的内侍战兢着满上酒,孙皓稳持觞,到陆机近前。
    “陛下要我饮吗?”陆机抬手接,手心是铜鎏兵符。
    手伸过半,孙皓仰首饮尽,倒持杯,温和声说:“我无意杀丞相,更无意杀你。”
    就交错过他手,抚下他脸颈间血,沉吼:“ 谁伤他,站出,行军法!”
    无人敢站,又一阵铁甲涌进,雨渐滴成注,火照星点,喧嚣退,雨与铁光彻天彻地地冷寒。陆机清醒,他知道可以反、可以走,但不想起内乱,担更大的罪责,于是平静叩拜: “我自行叛逆,先动手,也伤了人,请陛下 放过他们。”
    孙皓扶起他,环紧他肩侧,尺寸距,直看入眼中:“你跟我走,我就放了这里所有人。 ”
    ~~~~~~
    冷雨寒殿,灯烛成两列,前高低长案,食盘盛蔬果,俎簋具少牢之馔,樽满清酒。
    帷帐掩着神座,贴墙阶次而上,神主木牌森列,正中三、四张木牌,形制稍大,嵌入字的金丝,在暗中淬出光。
    “丞相临终所言,我知道了,故而想到来这 里。”所处为太庙,供奉帝室先祖,孙皓扫视着殿堂,陈设整饬,帷帐四合,他隔供案一丈远,不再往前走。
    陆机被内侍放开,有些立身不稳,便就地止步,北向跪神座前,俯伏,行稽颡礼,东面再拜。礼正身持重,一丝不苟,孙皓看出他臂间又染红,油然心生点感慨、感激,但更是生出了忌恨、嫉妒。
    ——礼敬的是先祖先帝,跟陆凯同样,景仰 、追慕其功业,意在看不起他。
    但他强忍下怒,辨明所期图的,伸手到神座 ,够到晦暗处的一木牌,扔陆机膝前:“此庙,是营昭阳宫时新建,按礼,立上景帝神主,你可以拜列祖,却不用拜他。 ”
    陆机扶起神主,摆正,听到孙皓笑起:“亏你还惦念他。濮阳兴与孤说过,孙休逼你立誓的事,你知道孙休最后托付,是什么吗?不是他后人,而是要扳倒大姓、勋贵、权臣 ,你是他做的第一步,看你腕间伤,知道是什么吗?”
    “转相注易,乃至亡家灭族,此术名尸注,早就在用,孙休又安在你身,你生死挣扎过,你父亲大概也是,因此术而亡身。”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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