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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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机跟在父亲身后走。陆抗走得急,他也不得不趋步,却不再低眉顺眼,正身能看出陆抗后背的紧绷,和不自觉拢成拳的手。
    跟战中的剑拔弩张感,也差不多了,陆机想着。此时,他该是最了解父亲的人,他亲到过晋军,经历过西陵战,更重要的,他在场那次暗中交锋的和谈。妥协是为更大的对战铺垫,羊祜的志心,父亲的忠直,势必相撞,势必会让他们朝乾夕惕,步步为营,铆尽余生力,加紧这场角逐 。
    能体会到,却不能说,心有焦灼,却只能借琴音发。父亲与羊祜的密谈,不便在军中提,刚进行一步,就是不解和阻碍。他可以装好乖顺,在表面无动于衷,但至亲之间,终压不下急切,脱口而出解释了。于是,就这么闯祸,就这么战兢地等着看父亲怎么罚。
    陆抗脚步加快,廊间生风,带出阵粗粝的香气。陆机就注意到檐下的一排小甘菊,细长瓣在风中抖,花盘一点金黄,不堪承载似地从径上折下,抖索着等寒冬至。
    正感伤间,一不留神被提溜起,往道门槛后一丢。踉跄两步站稳,他看出是间偏房,空荡荡,只留着坐卧具,接着就听见兵甲摩挲,刷剌剌响过一阵。
    “即刻起,待这间屋里,未经我允许,不准过门槛一步,包括窗槛。”
    “屋外有两重守军,四周都有,日夜严守,院门府门更是,你出不去,也没人进得来。”
    “门外守卫,是士玄帐下亲兵,他们有失,你大哥也难逃军法,他要帮你,得先想下后果。”
    最后提起叮铃铃的一串:“这锁链,先放在门外,再敢胡为一次,就放你身上了。  ”
    陆抗连连说完,觉得威慑已够,准备转身走。陆机忽觉得有些疲累,便挨坐上塌,收拾起心神,幽幽地问:“父亲这是要拘禁我?”
    “没把你放州府大牢,已是够好,你还想怎样?”陆抗带火气回,一脚已踏上门槛。
    “在想铁锁横江,只是权宜计,晋军做巨舰,若像木栜那样,蔽江而下,也难抵挡。父亲若筹计造船,便该与晋军反其道,将大船改成小艇,水军熟江情,凭水势沿路偷袭,能让他们上不了岸。”
    陆抗止步,脚搁在门槛上,没转过身,在思考话中策略。
    “父亲所统千里,外御强敌,内怀蛮夷,兵力始终不济,增兵是眼下急切,但又得寻其法,知其道,一路所集的文书,可查知郡县军戍详情,父亲这么赶急,是要去翻看那些吗?
    声调还是幽幽的,但陆抗回转身,面色有缓和,带警惕往里看。屋内尚亮敞,隔段距离,看出陆机清瘦好多,似形不胜衣,露出的手腕和颈间,也如孩童般细弱,完全是僮仆模样,装都不用装的。但一出声,就泛上了不符他年纪的深沉,还是那个记忆里最深的,曾往来调兵,纵谈国事的士衡。
    “文书山积,父亲无暇全看,我反正出不得门,通不了敌,能否翻阅下,三日内,会向父亲呈上应对之策。”
    陆抗看出他眼里一点狡黠的光,不再那么无神和空茫,本来欣喜,但感觉又要被套住,就冷着脸回身走。
    “你现在是我买的僮仆,弹琴可以,这些事,与你无关,不用插手。”
    “那囚居无聊,士衡难免胡思乱想,就怕……  ”
    陆抗就知道已经被套住了,左右没法,出门时叫住门口两人:“你,守好这道门,你带队人,去堂中把书简抬来,都记住,别让他过这门槛一步。”
    “就怕再不能事亲尽孝了。”屋里无人时,陆机喃喃说出了后半句。
    ~~~~~~
    午后风清寒,陆抗回到正堂时,紧住衣袍咳了声,命侍卫关上府门,门渐拢成一缝,却看到了来路上的光艳伞幢,和伞下帻冠锦袍的一行人。
    中使何定满脸笑意走进:“将军凯旋,我早该来贺。”
    “不晚。”陆抗不动声色,“才刚回府,贵使如此赶赴,有劳了。”
    何定点头哈腰,后陆抗半步走,没了当年监军时的傲慢,但陆抗心生忐忑,故意放慢了步。知道早晚要来,从见到何定的那刻起,就明白国主诏令到,绝不只是颁赏那么简单。
    ——是用这个化身的内宦,来制约下他已然势大的都督权柄。
    瓦檐在风中咔咔响,缝中几根衰草倒伏。何定停在门口,温意地笑:“将军这府简朴,此番克西陵功大,陛下赏建业府邸一座,可比这气派得多。又加将军都护,拜大司马、荆州牧,恩赐千金,我就在这里一并颁了。”
    “臣叩谢。”陆抗觉得受辱,但也不得不俯在他脚下,行叩拜礼。
    “诸位公子,想必在此吧。 ”何定走进,往内堂看,半晌见陆抗有些惊,仍未起身,就继续笑,“陛下与将军成秦晋之好,赐婚瑾公主和二公子,府邸已备,二公子还是早回建业为好。”
    “是早该回,战事耽误了。”陆抗解释着,抖衣站起,他稍放下了心,也知道士仁不过是替士衡为质,但士衡已经经不起折腾了,这次何定来,总归是没被发现。
    “对了,陛下还有一问,需将军答。都中诸将,虽不及将军之功,但数次侵盗晋边,总能占些城池,将军主镇荆州,怎么就没扩土分毫,这次乘胜,更该如此啊。”
    “我自会上疏,向陛下说明事由。”陆抗看他作威作福样子,不屑说什么,只敷衍过去。
    何定同样不屑:“陛下不需言说,只望将军再立事功,助他青盖入洛之业。”
    陆抗不再说了,他知道这已不是何定作威福,而是孙皓真正的威福,他不诚惶诚恐,谨遵照行,下次大概不是何定,而是国主本人,像武昌时那样,巡幸到此,亲自督他。
    他垂目向着北,说不出话,又想到那天羊祜点破的困境,一时觉得诸事荒谬得很。
    两人愣着,堂外巡兵振振有声,何定也有些不自在,准备告辞:“还有两事,我尽快说完,就走了,不多扰将军。”
    侍者拿进文书,何定指道:“怕将军兵力有缺,这些籍账,是在建业新募的兵,就归入到将军帐下。”
    “另则,陛下新立太子,分封诸王,诸王给兵三千,尚需将军分兵助之。”
    何定扬长而去,陆抗诧异地翻起籍账,不过寻常户籍册,他看不出端倪,就又触到了萦在心底的惊惶不安。
    ~~~~~~
    陆晏本来是一起到的,但只能垂首在门侧,等何定摇摆着走出门,府门关上,才跑进回禀铸铁的事。
    “能集百吨无疑,一旬铸完,再用一旬,就能送到建平。”
    反正是好办的事,陆抗也不回应,他换了简牍,在核对封王索求的兵数,陆晏余光看到,脱口而出地不满:“大战刚过,本来耗损,还要调走人,要不要防荆州了,不过去守王府,用得着这些精兵吗?”
    “不是你说怎样,就能怎样。”陆抗低声回,恹恹把简牍递过,“照此诏令去拨人,先拨家籍在都中或扬州的。”
    又想起还有事,问:“士仁呢?你们一起,怎么没见他?”
    “哦,”陆晏看父亲沉沉脸色,还是决定老实答,“办完事,到北市酒垆喝酒去了。”
    本来准备听顿骂的,没料父亲神色还好,还像笑了声:“他这么逍遥阵,也好。”
    正纳闷时,接着被问:“你去探过士衡没,人还在吗?”
    “父亲,士衡被看成那样,那跑得掉啊。”陆晏漫不经心哼哼。
    “要你在府时,隔一时辰看一次,不当回事是吧。我直觉,只要士衡想走,就走得掉,不只是他,还有人更神通,把他带走不只一次,还惦记在,早晚要来。”
    “哦哦,”陆晏觉得父亲说得怪异,讪笑,“士衡现在是府里珍宝,我会好好防盗的。”
    “天寒,你备些炭火,还有厚实的冬衣,一并送去。”
    “哦哦哦,”陆晏领命走开,走一步,还是忍不住细问下:“父亲,要怎样的冬衣?”
    “僮仆布衣,府里下人穿怎样的,就给他送怎样的。”
    “士衡平常都锦绣绸缎的,穿着也悦目……”本来还想争取下,看父亲又变沉脸色,只得暗想着“士衡对不住啊”,低头闷闷走了。
    ~~~~~~
    “陆玩,是吧。”陆景提酒壶,喝得半醉,一步三晃地走进屋,看见到处堆的简牍,稍吃惊了下,而后释然,推开一处在席上踞坐。
    陆机埋着头,在写字,旁边砚墨已干。陆景凑去拿水盂倒了点,提书刀在旁边敲,对着字,嘿嘿嘿地笑。
    陆机不明觉厉,眼都没抬,一刻不停接着写。
    “有个跟你像的人,曾把我灌醉,偷我东西,见你跟他如此像,我想找你报复下。”把酒壶往案上一墩,倒一杯,伸杯到陆机跟前。
    “在下不胜酒,不能饮。” 平平答,手不离笔,无视眼皮下晃的醇香气。
    陆景就作懊恼:“嗯,你初入府,大概不懂规矩,我先教你。为奴为仆,首要是从主,我要你喝,你就得喝,不胜酒,也得喝。”
    陆机看他一眼,只推开挨到嘴的杯子,埋头继续写。
    陆景自知没趣,退开步自说自话:“要是不从,那得责罚。哎,罚什么好呢?”
    正为难,瞥到门口铁链,一把捞过来,大喜:“咦,这刑具都备好了。绑人,我最擅长。有人曾手脚被缚,是我一点一点解开,这绑人手法,自然学到不少。”铁链比划过去,“你看,先绑手还是先绑脚好呢?”
    “我喝。”陆机无奈,接上杯一饮而尽,还回去,”可以了吗?”
    陆景笑着又倒满,温言问:“好喝吗?”
    “不解忧之酒,无味。”
    陆景一愣,感叹连说话堵人都是一样,无奈讪笑: “解忧,是吧。”
    顺手捏起他下颌,慢慢抬高,左右摆动,半觑着调戏:“嗯,生得不错,眉眼真是秀,肤体芳泽,还柔情绰态的,难怪父亲看上你。”
    乘他气得僵住不动,使劲盯。平澜无波眼中,除看出一点怒意外,还能见隐埋深处的暗,沉厚沉厚的。陆景就想使坏引出来。
    “你不是倡优吗,有一曲,我总弹不好,要你教教,如何?”走到放塌上的琴,横于膝,接着调戏,“这曲太繁,我弹得断续 ,但有人很有感,一闻就反应,我先试,你再来。”
    弹的是酒肆之会,他自编的曲,有家国忧、有生死别,有于心莫逆的欣然,还有离思和不舍,陆景说得没错,他闻声会心有感,终无从逃避的。
    声一断,陆景气馁地带起琴,搁简上,抬手相邀:“不行了,你来弹。”
    看陆机恍惚样子,拉着他手拨动弦,极轻声问:“恩义还是仇雠,你明究竟了吗?”
    陆机就知他今天不肯善罢甘休了,无法答出,只好抖开陆景手,触弦起音。
    弦刚响,门口守兵就探进头,轻喊道:“不好,二公子,将军来了。”
    又探进一头:“二公子,门来不及了,从窗跑吧。
    又来声更急的:“二公子,窗也跑不了啊。”
    陆机推开琴,站起身,如释重负地吁口气:“二哥,躲塌下吧。”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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