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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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上,陆晏笑出了声,鸣金和将旗,让羊祜历历现在他眼中。他招呼身旁将校一圈,笑问:“去叶  百步,百发百中,可有如此善射者?”
    话一落,就有四个魁梧将士站出,都生得虎背猿臂的,倏忽搭弓起箭,远射的重弓被拉得吱吱响,弓与弦绷成了同样的弧度。在日色下焠光的锋,顺着陆晏手势,齐齐越过箭垛,共指谷中的晋军将旗,引弓至极欲发。
    船缓转方向,射口直面谷中,与将旗间已全无遮挡,陆晏抬手,将发令,手却被人从身后托住。陆机走上前,神色惶然地挡住他,又是懵怔着不说话。
    前面擎弓的人等得不耐,三支箭已脱手而出,急啸着打上晋军木筏。陆晏赶紧把陆机一拨,望过去:晋军将旗晃动,旗下大乱,人都纷纷走逃,但羊祜一身褐白襜褕,还辨认得出。
    已然惊动,机不可失,陆晏抢过弓,当先一箭,令道:“敌将在逃,射杀者赏千金,记首功。”
    箭攒拢,离弦急驰。陆机跟在陆晏后,扑到船边,攀过舷栏看,血色满目,倒地的残兵山间遍布,还在往坡下滚,叠累成丘,被箭石砸得钝响,草木沾血红艳,而江面也泛出红,舟筏衣甲狼藉地漂浮着,有尸首浮出,飘近船,青肿脸皮上鼻眼扭曲,可怖得让人不忍视。
    “南北不阻于兵戈,天下不困于征戍,才有仁政治世,万民安乐。”如此临战,就想到了羊祜那天逼问他的话。在州府庭院,说到南北的对峙,羊祜目光炯然,凝视着他,看得他无从躲闪,似被人洞穿,羊祜在一阵沉默后问:“现在,想清了吗?
    陆机闭住眼,觉得混乱得很,那句话记下过,写出过,此时冒出来反复响,质问就在耳边,他见过不见血的争斗虞诈,但却未临过如此血火惨烈的战场,似乎现在才开始想清,那句话的真意所在。
    何况,在襄阳,是敌对、窥探和利用,但也被关切、扶持、真诚相待过。
    "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
    船往谷中驶,羊祜一行看到清清楚楚,有人格挡,但箭接续连发,直击标的,在羊祜转首回望的一瞬,一箭对他面门,劲力聚满,飞驰出弦!
    陆机转手抽出陆晏佩剑,往弓手处一掷,嘭一下打上铠甲。那些人正热血澎湃对敌,孰料背后还有暗算,顿时被吓一跳,也不射了,齐刷刷找是谁使坏在。
    陆机就在这间隙,走过去,展开手,挡在他们与箭垛间。撇过头后望,他看到了羊祜正面,似乎视线接上,还那么意味不明地在质询他。
    一圈人愣神,搞不清这突如其来的小公子是怎么回事。陆晏气急败坏上前拉人,但拉不动,墨着脸凑近问:“士衡,你干什么啊?”
    “此人于我有恩义,不忍见其死,大哥见谅。”对着陆晏,悄声着,毫不犹豫答了。
    陆晏一咽,满眼不可置信,打量他半晌,看他瞳仁里死灰复燃般地闪了下,在他的逼胁下后退。但并不顺他意走开,而是身抵上了船舷,长发扬起,就飘在了舷外的水风中。
    陆晏知道他行事风格,一手扯住人,一手挥退后面的弓手,还得佯装着解释:“谷中水险,不定有埋伏,先撤。”
    弓手退到一旁,陆晏看陆机收回手,不再跟他僵持,赶紧把人半抱半推地弄到中间,往船舱里塞,发誓要把他锁着再不让出来。结果被他抵上桅杆,继续执拗:“你们避开我,再行射杀,也是不妥。”
    陆晏还不及反驳,就被转过身,顺陆机所指看到,撤走晋军的一支,从行军中分岔,沿隐蔽小路,俯身于狼藉的战场,又在缓缓的,如一线蚁群般地往上爬。
    陆晏眯起眼,若非隔岸远观,倒是真的难看出来。他皱眉思索,就听陆机在耳边沉沉道:“他们想反攻,该登岸阻截,尽快去援父亲,攻进西陵城。”
    垂头一叹:“好吧,士衡,又得如你所愿了。”
    ~~~~~~
    步阐踉跄地走在驰道。他无数次在此打马疾驰,蹄踏青砖,铮铮连声,而今却是长戟撑身,一下下戳着,黄铜包覆打地,钝响极缓。
    他腿伤了,有血迹染在地上。身后城门洞开,无人守,出城突围,遭吴军迎击,方惨败退回。眼看无望时,兵士不想冒谋叛罪名,纷纷倒戈,随他入城的只有数十个将吏。他们边走边回望,看到陆抗仍止步在门前,军阵和旌旗铺天盖地的,但不闻一点威慑的鼓噪声。
    —— 在给他们一个体面的了结,等他们自己出去认罪、归顺。
    但步阐仍在前走,他走到成灰烬的衙署前,扔掉戟,坐地上。烧残的木黑漆漆支棱着,烬中袅袅起烟,黑灰吹得漫天舞。
    其实他不过一少年,一直鲜衣怒马,疆场意气,在父兄庇护下无忧,而一朝担上父兄的重责,独自一人,才发觉自己如此不堪,只剩被人欺辱和摆弄的份。
    他对着灰烬悔恨、羞愧,也想到“谋大逆,夷三族”,但还不想认命,还不想让亲族故旧,陪他丧命在此。
    步阐撑着戟,站起来,在将吏们的讶异下回转身,他没有迈步,只站得笔直,凛然正对着城门外策马的陆抗。
    ~~~~~~
    马蹄蹬蹬响,陆抗注视门内,与步阐想到了同样的事。非悔恨,而是忧心:名将死,幼少恐不能当任。
    基业近五十载,开国猛将贤臣已故,自己一辈也是垂老,人物凋零,后生不继,而国主亲佞臣忌贤良,强敌窥国,盛衰易势,纵有江险,何能久恃。
    日生暮色,山间变的昏昏然,陆抗陷在沉思,都没注意到陆晏急赶来。听到有人不顾严令地喊,正准备训斥下,就见陆晏从军阵中穿出,都跑到身前了。
    陆晏踹着气问:“一路,父亲可有碰到一小股晋军,埋伏在?”
    “没见他们埋伏。”陆抗莫名其妙,但也警惕起来。
    “那他们,该是到城中了。”陆晏自顾自思索,又禀告,“他们是去接应一人,但还不是步阐。”
    陆抗翻下马:“你说清点,打探到了什么?”
    “不是打探的,是我在江上看到,有支晋军潜行上山,意欲偷袭。至于他们所图,是……”
    “所图是我猜测,”陆机走出,接他话,“晋军有重要一人,还在山中,他们不会弃之不顾,有此反击,会是护他撤走。”
    不等陆抗反应,就半跪求请:“父亲,久等不行,怕城中有变,要尽快进城,肃清这里。”
    陆抗恍然了下,心里在叹“士衡,你肯回来了”,但面上什么都没说,冷冷论事:“你们不来,我也打算进了,步阐既无悔意,我再等也是无用。”
    似是惋惜地对大军下令:“赴城中,遇请降者,一律赦罪。”
    蹄声轰隆腾起,铁甲震动,陆抗昂然上马,方拉缰绳,发现陆机拦在他马前:“我代父亲先行吧,城中有异,我能引出晋人细作,引出那支晋军。”
    陆抗俯看他一眼,一身青灰布衣,面容白而无色,荏弱样貌,身姿却绷笔直,威肃不亚身后百战之将,而如此拦上大军,还是眼神中的决厉,让他这样稍顿了片刻。
    但只是扯扯缰绳,马蹄绕着向前,淡淡对陆晏道:  “士玄,你照看下他。”
    陆晏正准备下马拉人,听到吩咐也觉得挺失职的,急扑扑赶上前,未料陆机倒还乖顺,随着他从路中段退下。
    但刚退到旁,马缰就被抢上,陆机急跃上马,在大军涌入的间隙,当先闪进了敞开的门洞。
    急驰起尘,陆抗策马猛追,带动后进的大军快步涌入,留陆晏在门外目瞪口呆,想挤也挤不进了。
    ~~~~~~
    行到城内驰道,陆机停马,回望向城墙,他似乎听到熟悉声,还感到了一丝锋刃的冷芒。而霎时,□□冒出,急箭破风袭来,他眼底印出从四面聚拢的尖锋,撑目欲裂,就轻闭上眼,静立不动,不想再辨认来人,也隐隐认定,这些不会伤他。
    利剑击打声传来,去势奇急的铁器摩擦,尖利刺耳,嗤嗤溅火,吴军立起盾阵挡箭,而陆抗飞马至前,一剑横扫追他而至的箭锋,把陆机拉过马,向盾阵中疾退,吼道:“停入城,沿城包围,不要放走一人。”
    陆机惊愕睁眼,看到一箭之遥,箭致密地聚拢骤至,一阵心惊,死命想挣脱,却被牢牢按在马上,被父亲掩住回撤。
    陆抗到底挡箭不及,在部下来迎的一瞬,箭堪堪越过身前陆机,打上他肩头,从衣甲缝隙入,透背出血。劲力一松,未入大军,就见陆机翻下马,迎面走向了飞驰的箭丛。
    “我在此,你大可来杀我。”他边走边大声喊,似声嘶力竭,箭从身边飞过,被只当栉风沐雨,他不懈往前走,在砸地的箭雨中划出了一条路。
    终于一箭擦发梢而过,在秀白的侧脸拉出红痕,血珠溅地,落黄尘中洇透而没。
    日沉激起阴凉的秋风,雁哗啦啦低飞过,城在余光中收起厚重的影,攻势渐止息,对峙中一时静下。程章从街巷走出,只身一人,负手轻笑,眼中带痛惜,一眨不眨地朝陆机看。
    正对吴军剑拔弩张阵势,和陆抗冷冽如冰的目光。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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