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争

    西陵后山道，罗尚引颈企盼，好等歹等，总算等来了程章。
    暮色中一点金光，将斜阳折射出淬亮的芒。程章摇着把残破的金柄扇，从密林中悠然现身，走下隐蔽的城角。
    走近，罗尚看清他上挑嘴角，眉眼笑意，想起数年前蜀亡时，被此人被撺掇着举城投效。恩威并施说服时，那点恣肆得意，于今真是一点没变，倒像又增了几分由衷的欢喜。
    程章晃着扇，在罗尚面前一摆：“当年，我在这道上丢下好几把，未料还能捡到，看来这道果然幽密，金子都没人捡的。”
    “当年吴军临城，我叔父开的逃命道，当然隐蔽，只是没想到，而今又逃到这道上来。”罗尚转向城 ，愤愤然。
    程章听出了异样，止笑问：“步阐不降了？把你赶出来了？”
    “差不多。”罗尚墨着脸，沉声， “你小瞧了此人，那天你以他家口要挟，劝降了他，但而今他不怕了，晋、吴大军为他在城外对战，他大可坐观其斗，坐收其利。 ”
    “——谁也不想降，将西陵当奇货，待价沽，谁有胜算，就归附谁。”
    程章脸也墨下来，抠扇叶思索，半晌后抬头，犹疑着问：  “如此，他会囚禁你，乃至杀你？”
    罗尚点头：“城中两万守军，我能控制的，约三千左右，大多是我叔父旧部，加上能笼络的，也不足万人，难与步阐对抗，所以乖乖认栽，他要杀我，我就逃出来了。”
    程章斜眼，上下打量他，见其人甲胄周正，面目莹洁，是没一点逃的狼狈相，戏道 ：“是逃出，还是由人恭送出？”
    “瞒不过你，”罗尚振声，  “ 我帐下兵，还能控制城门，巷道，紧要关津，出入没问题，但城上和衙署，被步阐亲兵牢占，万难渗透，我尽力几日，还一无所成。”
    “那能三日后，举兵突围否？”程章猝然问。
    “不是说了吗，出入下还行，要调大军出城，是异想天开。除非先来场内斗，把那不知趣的步阐打服。”
    “可以。”程章点头一应，搞的罗尚莫名其妙，继而狠声，“那就斗，此战要害，就是西陵突围，管他服不服，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也要大军冲出去。”
    ~~~~~~
    陆机把下唇咬出红印，刺痛盖过昏沉，翻身从塌上坐起。门窗外昏黄，但能看出屋瓦依山连绵，墙檐交叠的空隙，城墙露出青灰一角，在余晖中泛着冷硬的光。
    循着光往外走，脚步有些无力，就见到了几上熏炉，火星已熄，四旁散着灰烬，残败感好生刺目。
    他抬手一推，瓷炉坠地破裂，青碧色的碎片摔散。俯身捡起片，紧拽在手心，快步跨过门槛。
    身处之地尚高，可以俯瞰，借晦暝的光看地势，想起唯一入城的一次。细想那时情形，到城下拜谒步协，入城见到宽整的驰道，和尽头处高出民居的衙署。
    凭回忆辨认，但没法一心一意辨认。袖中揣着的布帛薄软，却如金铁般沉。知道被人看过，知道一切如料想在进行，但不确定会有怎样的了局。
    最后一线光收于山顶，昏冥中星点亮起灯，最盛处连成莹黄一片，轮廓与记忆中的相合。于是环顾四周，捡了条偏僻小路，奔赴下山，轻声细步，尽力将声息隐藏住。
    ——入城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避人耳目，劝阻步阐出城。
    ~~~~~~
    西陵衙署，步阐抚着令旗，志得意满，看哨兵下马入堂，起身问：“城外仍无动静？”
    哨兵不言，照旧一摇头，跪拜着，等步阐挥手，再出城去探。反正一夜探个七八次是有的。
    但这次半晌没动静，哨兵悄然抬头，暗自打量了下主将，他知道那番笃定面目后，是掩饰住了的惶惶不安：昼夜警惕，在孤注一掷地等城外开战。
    “陆大都督用兵谨慎，可以理解，怎么晋军对我献上的要地，都不着急拿，怕陆抗严围不成？ ”喃喃说着，越过哨兵，走到了门庭。
    “不是怕陆抗，你没诚心献，我们怎么好拿？”身后传来朗笑声，伴着弓弦崩动的呲呲碎响。
    步阐猝然回头，便见雪亮刀光迎面，方才跪地的哨兵举佩刀，在他转身刹那，将利刃架到了他脖颈。
    看程章摇着把扇，从暗影处走出，步阐不为所动地笑笑，只对身边人道：“你何时倒戈的？”
    “谈不上倒戈，我本是罗将军旧部，听他令行事，也是应当。”哨兵将刀又近几分，冷漠回话。
    “难怪你不出声，原来被人调换。” 步阐心下震骇，似认命地闭了下眼，但旋即睁开，语调仍不疾不徐： “罗尚，你既没死，便出来，告诉我这府中内外，你替换了多少。”
    尾音狠狠一顿，无人接话，但墙头跃起一排黑影，风灯照出密布的箭簇，锋尖凝光，直映入步阐眼帘。
    “他不在此，替换完你府中，去对付外面驻军了。” 程章笑着回应，绕步阐走两步，强迫他对视上，作讶异问， “你不敢看我？”
    步阐咬牙，是不敢看，更在回避对谈，怕又被这人一番咄咄言辞攻陷。  但颈间凉意不再逼近了，想到，这人还不想杀他，或是没完全把控西陵军，还不敢杀他。
    “你凶鬼恶煞，我也敢看。” 步阐回瞪过去，讥讽，“何况你还够不上，不敢一无兵无权，只会逞口舌的无耻匹夫 。”
    “是吗？”程章接他讥诮的口气，“那该让你见识下，我是怎生个恶煞。”
    说着轻拍扇面，四人就被绑缚着押进，站到正堂檐下，看到步阐，挣扎着要叫出声，但被布团堵住嘴，哼唧不出，随血线飚起，不瞑目地委顿在地，再无声气了。
    步阐目眦欲裂，不敢相信帐下四员大将，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俘虏作挟，眼都不眨地一刀毙命。
    惊愕被程章打断，他鄙夷瞄了眼血光：“他们不识时务，我也无法，还有一堆喽啰等着死，就看将军将如何行事了？”
    步阐撇过脸，愤恨不语，程章就追着逼视上，叹气：“你不信，那我再押一众来杀吧。怪就怪他们饮水不慎，此城被围，就几处井泉，怎没好生看管呢？”
    手一挥，又有四人被带出，步阐微不可觉地一震，咬字出声：“我已献城投效，还待怎样？”
    程章一拊掌，扬起的刀半落，他走去捏上刃口，一前一后摩挲：“还待你别首鼠两端，攻出城，和羊都督内外相应，破吴军。”
    步阐明显感到，随着程章的一字一字，颈侧刀刃在步步压深，刺出痛意，而方才的暗劲，也没挣开那哨兵，已然是中毒。心知避无可避，正准备应声时，忽见罗尚一溜烟跑来，对程章耳语几句，即走开，而程章脸色，一下阴晴不定了。
    步阐就明白出什么岔子了，罗尚旧部，能有几人，偌大城池，怎会毫无察觉地一夕沦陷。眼前人在装腔作势，他肯定，但并不想挑破。强弱一瞬的微变，让他面色和缓了些。
    挡上刀刃，开解误会似的笑笑：“我跟吴军交锋过几遭，要攻出城，何须要挟，直言几时出击便是。”
    “二更，你下令大军出城，罗尚为先锋，向北，攻吴军七谷、郭洲营寨。 ”程章一阵烦乱，烦得不想再斟酌眼前情景，只按计议的，刻板回他。
    又扯了把瑟缩着的四人，冷笑：“你将领性命皆系我手，可得好自为之。”
    “明白。”步阐顿首，咬牙沉声，“待安顿好家小，便来整军。 ”
    程章走向他，也不再烦乱，眼神变得玩味、游移着，意味不明地对上步阐。步阐被看得发毛，才等到刀刃挪开，程章一摆手，温声允道： “那将军请便。”
    ~~~~~~
    步阐走到后间偏厅，便止步，门扇隔断前院，已是阒寂无声，但他仍在静听，反复确认没动静，才转向供奉的神主牌位，行祭拜礼。
    “始祖居中，左昭右穆，仲思你营此家庙，倒是用心。”肃穆声传来，步阐一回首，见陆机从帷幔后走出。
    也不惊，回头冷言：“你二哥曾替你谢过，而今危急，陆将军舍得遣你亲来了吗？”
    陆机不答，按礼三焚香，面朝神主出声：“昭父穆子，令尊步丞相，以股肱之声名，督西陵二十载，令兄权继其业，为守城而亡身，你与晋人密谋，又来此拜祭，是愧对先人，还是本不想降？”
    声低沉，但铿铿然，使步阐想起了他持节杖阻兵的一幕，退了步，寻思半晌，平静回道： “我需先问，你是来谢罪，还是来杀我？”
    “都不是，是来救你。”从容说着，就转身，按上步阐肩头，“无论你降与不降。”
    “救我？”步阐狂笑两声， “以你父亲兵马，逼我束手就擒，得免一死，还是你父亲对抗不了晋军，求我联手，让我不降？”
    “与家父无关，我自己来的。”陆机一展手，任他打量，“孤身来，不想见你身败名裂。”
    步阐果真绕着他看，目光带几分怜悯：“身败名裂的，是你不是我吧？”
    “那你别步我后尘就好。”陆机承认，避开他目光，也不想再争，直言正事：
    “你们中的，不过寻常水毒，取山上若桃叶、常思草捣绞，佐酒水，饮一二升即解。”顿了顿，看过去，“大可不必，因此受制于人。”
    接着说：“晋军要你出城，是他们劳师远征，没必胜把握，故急催你助力，而我大哥严守城外，一旦你们出去，就是恶战一场，有没性命接上外围的晋军，也是不定。”
    “想必你也想到，目前形势，要自保，要不愧你本心，最好守城不出，”忽近步阐耳边，悄声说完，“然后除城中奸细，莫为人摆布。”
    墙外，程章听到这里，再不见声响，心里猛一咯噔，想起所谋的种种，想到羊祜劝的话，感觉事情已不按他料想的发展了，赶紧一耸身越过墙，厅堂却已空无一人。
    陆机拉步阐隐在门后，压着脚步声道：“有人窥视，欲杀你我，找处暂避再说。”
    步阐看出他森冷目色，暗中淬出锋刃般寒芒，忽想起陆抗辞别的那天，也是同样的凛然，慎重递给他块衣角，其上血迹殷殷，写有“西陵切不可失”几字。
    点点头：“你也曾染血在此，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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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如其来被拉去出差一周，两位看文小天使，没存稿该提前说下的。虽属上班太无聊自行yy，但撑到现在已成生活一乐趣，绝不会坑的。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