檄文

推荐阅读:弹珠汽水瓶里的千岁同学百炼飞升录我是如何当神豪的全民领主:我的天赋有亿点强女总裁的全能兵王遮天记史上最强炼气期大明烟火寒门崛起最强末世进化

    “茂先之诗,是叹他朝中孤立,无以为援,而士衡你的诗,是想说你心性坚定,矢志不改吧。”州府内堂,羊祜从桌案后抬头,质询地看着回来复命的陆机。
    桌案正中,两张帛布,墨迹尚润,朴厚隶字满布,是羊祜刚写就的两人诗文。
    陆机也不想答,一举一动被看透,左右没辙,只就事论事回道:“张府君高才,士衡怎敢相比,此诗非即时作,才思不逮,拿旧作应景了。 ”
    羊祜看他不咸不淡样子,想起方才吟诵的动情,不觉哑然失笑:“那如今念来,所言之志,是否仍旧呢?”
    “心中所想,纷乱难言,言与都督,也未必足信。”
    陆机怔怔地答,感觉到一丝怪异,羊祜的问话,像长辈对晚辈,师长对弟子的循诱,而自己却像防明刀暗箭似的,仓皇敷衍。
    羊祜算是服了,心想口舌之争也争不出什么,叹叹气,转言实务:“茂先可与你说了什么?”
    “别无其他,不过府君盛意,邀我到洛阳去。”
    羊祜又觉好笑,就揶揄道:“那他是看上你了,可惜你未必肯去。” 顿了顿,似看透些什么,恍然叹声,“但也世事难料……”
    回神过来,继续说实务: “另有一事,你转告徐长史,屯田之策,占用兵力甚多,但调配仅限州郡兵,不足就再招募,襄阳五万精锐,照例操练,切不可动。”
    “都督为何,不直接跟长史说?”陆机一惊,转念探问。
    “看你在此,就顺道说了呗。” 羊祜笑着起身,走得离陆机很近,又复那种质询眼神,“你心中有疑,想问是否战事将近,是吗?”
    “用兵之事,我不该涉入,也不该问。”陆机低眉敛目。
    “不是心中所想,纷乱难言吗?那我想借一事,试试士衡你,是否心志依旧。 ”
    靠近之后,羊祜才发觉陆机在微不可察地颤抖,表情仍是平淡,但看得出紧绷的僵硬,脸颊和脖颈间,漫出几重红晕来,一抹沾染上眉间眼角,衬着青白的底色,又是那种难以言喻的,柔媚感。
    羊祜低头,紧踱两步,在克制住一点顾惜和不忍,狠力点上地图:“襄阳西南,吴军在江北的前哨,石城,要在三日之内,攻破之。”
    “我也尚义战,不搞掩袭,就大大方方地下战书,檄文由你来写。”
    沉声说完,羊祜从地图走开,看到陆机未抬头答,颤抖已由不可察变得明显,脸色更青白几分,使得那点嫣红,显得很是病态。
    不免又叹息几下,扯过木桁上搭着的氅衣,拿去披在他肩上,几乎半挟持着,推他到桌案后落座。
    就在两方帛布上,摊开两卷竹简,一手按一个,道:“我还找来些参考的,左边陈琳檄豫州文,铺陈痛斥,曾令曹公胆寒;右为钟会檄蜀文,明辩强弱,颇使蜀士民归降。均当世名篇,想必士衡你也见过。”
    陆机扫视过去,分了下神,感觉羊祜要他写成这样,就文墨功夫,压力已经够大。
    “那都督,要士衡写成何种意旨,伐无德,还是劝归降?”明白其中用意,一字一顿问道。
    羊祜淡笑:“你自斟酌,一城之战,也不用那长篇大论,让师出有名,振振威风便行。”
    “敢问都督,师出何名呢?”
    羊祜笑意更深:“要平复四海,一统江山,使南北不困于征戍,天下不苦于乱离。我曾对你说过的。”
    “即是明大义,说利害,让吴军,早作归降吧。 ”陆机拿起檄蜀文简,声暗哑道。
    “还不够,人愿降者,也因无德之君,使士民如处水火,士衡,你父亲和你,不正是如此吗?”
    羊祜拿起另一篇简,濡染翰笔,一并递到陆机眼前。
    ~~~~~~
    夜深宁谧,春虫唧唧入耳,文立领程章传堂过户,急匆匆却踏步轻声。内堂燃灯通明,两人直趋,倒是一点都不觉外间黑灯瞎火的碍事。
    “都督筹备怎样?”程章在门庭即问。
    未闻回音,边走边说:“三日之内,攻下石城,向西接通西陵,就尽占上游地利,灭吴指日可待。”
    “你想得太简单。”羊祜冷冷回一句,目光凝在简册,头也没抬,“石城我能拿下,但西陵情势复杂,未必。 ”
    “我不是信中写明,步阐已降,且是不得不降,”程章咬牙问,“如何不能拿下西陵?”
    “石城和西陵间,二百余里,吴军足以筑起屏障,阻住我等进军。”羊祜起身,站到地图前,“何况,与西陵、石城成掎角之势的,正是吴军荆州的本营,江陵。”
    又转回桌案:“所以眼下,不是石城,而是数百里战线,如何与陆抗周旋,让你劝的降,真正降得成才好啊。”
    程章一脸沮丧,心想我费尽心思的忙活,原来不过露个端倪,小小引子,能否燃起半壁战火,还远未可知。
    看出程章的一点颓然,羊祜爽快笑笑:“我继之在后,不会让你辛苦白费。”
    程章疑虑地回看过去,羊祜神色笃定,从容指向地图:“以目前战势,要稳取西陵,不能从石城来取。孤军一线,陆抗大军北上,很容易就截断进路。”
    “所以,要兵分三路,一路攻取石城,再南下江陵,稳住陆抗;一路出奇兵,从北面山地直至西陵;一路自巴东进军,取西陵之西建平。如此,方能有些胜算。”
    灯烛在夜风中噗噗闪动,席案间光影变幻,一如多诡战局,程章怔怔听着,就觉自己在白日的一览无遗,等到黑沉夜里,才能看出那些深藏不露的一面。
    羊祜拧起眉来,声转迟疑:“而最紧要的是,牵制陆抗大军,将其困在江陵,切不可像上次那样,任其去救西陵。”
    “所以,我已启奏陛下,遣巴东监军徐胤攻建平,荆州刺史杨肇至西陵迎步阐,而我将亲帅五万精锐,从石城南下,直攻江陵城。”
    程章就膝盖发软,不觉间又半跪下,还恨不得五体投地的:“都督机谋,必将取西陵。”
    却见羊祜还是面带忧色,轻轻叹了句: “要对付陆抗,我实无万全把握,只能步步为营。”
    程章心里一咯噔,立马想到羊祜又要差遣他,果不其然,只见都督卷起方才看的简牍,二尺长,厚重的一垛,双手递了过来:“相信你有办法,这个,一日之内,原物送到陆抗手上。”
    “这是……”程章一手搂着一手拉开看,笔迹刚入眼,眼就猛睁到最大。
    “伐国之道,攻心为上,这是出战的檄文。”羊祜淡淡解释,注意到他表情,“没错,就是士衡写的。”
    程章快速翻,笔迹由工整、变得颤巍,到最后几列凌乱不堪,显然是,心绪起伏至极,无可抑止地表露出。末了看得出几点暗下去血痕,程章指尖,触着字一点点往下,也不觉一阵震颤了。
    很不满道:“都督,何必这样折腾士衡?”
    羊祜瞟程章一眼,意思是:难道,这不是你让他到此的用意吗?
    不过,已然明白些什么,就真心愧疚道: “这檄文,他写得也是,呕心沥血的。 ”
    “不过,我逼他,也是助他,只望有朝一日,他能认同我所说的,和所做的。” 转而瞅着程章,眼神意味深长,“你不也如此吗?”
    ~~~~~~
    深更半夜,程章三番五次,跑进跑出,累的气喘吁吁,终于最后一趟跑回复命:“那封檄文,明日定然送到。”
    羊祜稍一点头,又揉了揉眼,捏捏眉心:“夜深,就此辞过,你肯定心有不甘,随我来吧。”
    程章心领神会,一点重逢小欣喜,把周身困乏打得烟消云散。跟在羊祜身后,轻快迈步。侍从手拢卮灯导引,穿过的无月的水榭桥拱,到庭院尽头,一处微微透光的庐舍前停下。
    羊祜一步上前,直接推门,门轧轧开了半扇,程章却尴尬地一伸手,嗫喏着表示不妥:“他都歇下,这样打扰,恐有不便吧。”
    “没什么不便的,”羊祜继续若无其事往里走,“我来过好几次了。”
    程章“啊”的一声脱口欲出又勘勘止住,满心满眼地不可置信,但看羊祜扬长而入,已然拉开他好远,只得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屋内帷幔重重,只一灯如豆,回响着轻微的捣杵声,灯下一须白老者见到来人,就放开药臼,起身参见。
    羊祜直问:“齐医长,怎样?”
    “又试过一方,还是退不了热。”州府医长摇摇头答道,“主薄这伤寒,迁延已久,杂症颇多,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愈。”
    程章一听就听出了不对劲,赶紧越过两人到里间,床帷密实,他轻拉开一缝,闻到苦涩药气,借线极微弱的光,看出了皎白的罗衣色。
    就气急地把床帷全推开,边叨叨:“亏你还是什么医长,他发热,搞得这么气闷,能好吗?”
    羊祜持灯过来,看到程章俯身,靠陆机很近,抚上他额头,将盖被拉下几分,又转身去拿冷湿布巾,一举一动,像是做过很多遍的熟练自然。
    然后怒气冲冲地问:“他怎么病的?”
    羊祜微叹口气:“早间他写完檄文,呕出口血,神色很恍惚,再后来就烧得人事不省……”
    说着,在程章惊愕视线下,开始扯陆机衣服:“想来,也不能全怪我,他几身衣裳,是你给的吗?不是锦就是罗,好看是好看,但总穿这些,难免就染风寒。”
    程章一愣,怒气倒消一大半,垂头自作检讨。却见羊祜一脸正色,又肃声道,“但他不止风寒。”
    手下已拉开一半衣襟,语声像斥责似的严厉:“累累创痕,不会与你无关吧?”
    程章手上布巾,啪嗒落地,响得他猛一抖索。士衡身上的伤,他不是没见过,但如此逼近,被人触目惊心显露,让他只觉入眼灼目,厉烈得无法承受。
    僵直地撇开眼,但知道避无可避,就按住羊祜手,嗡嗡声告罪:“ 是,大多,拜我所赐。”
    羊祜仍是厉色,与分析战局时没什么两样,“你承认,那你承认口是心非,言不由衷,连自己都想不清自己在干什么吗?”
    程章愣神,以默认的目光呆看向羊祜。
    “你利用他、摆弄他,跟我说起,是把他当玩物进献,而我看出,你又极其关切在乎,至精至诚,乃至情不能自已,是吗?”
    “不是,那些只是我结交手段而已。 ”程章仿佛被刺一下,本能反驳。
    “自欺欺人。”羊祜摇头笑笑,“你摧毁他,不想让他成你功业阻碍,实则是想止息你不由自主的感觉吧。但你做不到的,你想着的结交、利用,不过是为你真心待他,找一借口而已。”
    程章忽觉一种被人层层剥开,直视淋漓血肉的痛苦,又有些震颤,抽噎着出声 :“起先,我只一心,虚与委蛇的,但不知何时,就混乱了,变得没法控制…… ”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乱我心曲(注1),是不?”羊祜沉沉一叹,“非太上圣贤,自是情有所钟,何必,不敢面对。”
    “而且,我曾疑惑,士衡不问军务,又百般纠结,为何还愿留在府中?”
    说着朝程章朗笑声,“也不晓得你怎么骗他的,昨日他向我举荐你,我才想到,他在这里,实则一心一意,为你行事在。”
    “是真心,还是假意,想必你自有分辨吧。”
    见效果差不多了,羊祜收拾起陆机衣襟,拉程章到榻前坐下:“既有真心,该使他与你同心同志,而不是怕求而不得,故作冷漠地摧毁伤害。”
    “他家国之志,我改变不了的。”
    程章喃喃叹,在羊祜肃声下,不由向后一缩,却又被拉上前,被紧紧盯住:
    “用心若镜,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注2)。你不藏至心,会改变的。”
    ※※※※※※※※※※※※※※※※※※※※
    注1 《诗经·国风·小戎》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注2 《庄子·内篇·应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羊都督真是战局分析师加暧昧拆解师,把两小孩哄得一愣一愣的。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16/16627/10802239.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16/16627/10802239.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