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

    里间帷幕被掀开，传来陆抗的质问声：“士衡，你果真不知吗？”
    陆晏起身相迎，陆机随之撑坐起来，看到陆抗铁甲在身，尚带战阵的凌厉威严，想到方才鼓角是父亲正在练兵，于是先俯首谢道：“扰父亲督阵。”
    陆抗走到榻边，端详陆机片刻，坐下扶住他双肩，直视他道：“士衡，你一直在吴中建业，西陵有何故旧，能在险境中救你，还照顾你这样周全？”说着，陆抗走开，把摆好的箱笼又逐一打开。
    陆机扫视过去，一下怔住。陆抗踱步问道：“是你在西陵城外相会的友人吗？”又从箱中拿出一柄竹扇，丢到榻上，“还是你认得的，要找太守罗宪的那个人？”
    陆机全然清醒，愣愣地拿起竹扇，握住金灿扇柄，一时思潮翻涌，神色怅然若失。
    陆抗看到他神情，语调缓和了些：“两国对峙，四战之地，你身份特殊，所交到底何人，有何用心，你是否细察，细想过？”
    陆机微叹一声，坦然道：“是有一友人，姓程名章，是蜀地行商，不过偶然相遇，意气相合而已。他江湖人，颇重情义，在成都也曾相救过我。”
    “看来你不想相疑于他。”陆抗语带责备。
    陆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想起身告罪，无奈撑坐太久，手肘发麻，一下跌落在床。陆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陆抗看到陆机深皱下眉，咬牙忍痛，抬手拨开他衣襟，果然内里白布透出血迹来。就不再问，拉开他衣裳重新换药。
    陆机闭眼不语，下眼睑因疼痛而微微泛红，陆抗忍不住心疼道：“调兵时，你曾说西陵陷落，以血荐之，也算做到。现在西陵虽守，但都督身亡，折兵大半，按七禁令五十四斩，是为误军，你如何向国主、向朝中交待呢？”
    不等陆机反应，紧接着说：“我在奏报中，直言你生死不明，故而你就留在帐内，不要轻见外人。等你好些，我让军医带你回吴郡，从此隐居家中，不要再回朝了。”
    陆机大吃一惊，却只用力地按住陆抗手臂，目光炽烈地对视过去, 慢慢地笃定言道：“父亲，我不能回吴郡，我还有未了之事，亟待面见国主。”
    陆抗惊异于他一反往常恭顺，言谈间是不容回旋、不容辩驳的决然。本欲发难，但感觉到他手上极力隐忍的簌簌抖动，脸色也很是寡淡憔悴，只是扶他躺好，淡淡说道：“今日到此为止，你先歇息。”
    简牍又堆了半案，陆抗从层层文书奏报中直身，半靠在黑漆无饰的凭几上，眼看陆晏拿着一副封签锦囊急冲冲赶来。
    “监军何定送至，朝政果然不出父亲所料。”陆晏禀道。
    “丞相濮阳兴，左典军张布发四方军镇咨文，言国主寝疾，太子幼弱，而临蜀汉初亡，交趾复叛，内外不安，举国惶惶，欲立宗室长君，以服人望，以安社稷。”陆晏拿出二尺简牍念道。
    “真是悖反，”陆抗拍案而起，“暗中党争也罢，居然明目张胆言废立之事，权臣倒持太阿之柄，说什么服人望安社稷！”
    “父亲莫怒，废立也是孙氏宗亲，不至像北边曹魏，至尊都要假于他姓了。”陆景在旁一笑，又暗暗嘀咕，“若彭祖争得大位，也没什么不好。”
    陆抗斜睨过去一眼，陆景悻悻地闭了嘴。陆晏接着说：“说起曹魏，听闻魏帝已封司马炎为太子，岂不僭越更甚。”
    陆抗闷闷不语，陆晏迈步到台前，正色建言道：“前番乌程侯孙皓现身，加上监军何定驻此，父亲纵然气愤，却也难以动弹。再者咨文所言甚是，若能立贤君，才识明断，神武御下，不定能一除积弊，再振朝纲。”
    陆抗眼前铺着回程船上所拟上疏，只是草草开头，言及被动凭江是为守国末事，而眼下局势大变，内外忧患，如何革新国政，以应危殆，却是苦思而未得。
    陆抗手捻着竹简编绳，沉吟半晌，回道：“废立之事，非我等能左右，咨文就回复，谨奉政令。”转眼扫视陆晏陆景，劈头相问：“如今战势变动，你们认为，该如何应对？”
    “勤练兵，修武备，广积粮，使北军不敢越境。”陆晏脱口而出。
    “此为守，但长江防线千里，很难处处严防。”陆抗评论，又问：“士仁，你呢？”
    陆景朗然答道：“荆襄久无战事，我看应乘洛中朝政更替，难顾边境，勠力向北，攻下紧要城池。”
    陆抗摇了摇头：“荆州军虽号称三万，实则军员不足两万，何况部分已留在西陵，再分兵守境，一旦大军来袭，更无从保全。”
    陆晏陆景一时想不出对答，只好默然地垂首侍立。陆抗看向东侧悬立的山川地形图，河山纵横绵延、封疆带域，只是从吴越到西楚，自古偏安一隅基业，莫不汇入中原一匡天下的霸业宏图。陆抗隐隐感到，江东何去何从，恐怕也是难逆大势，难违天命。
    静谧中，帐后传来一声低缓的叩问：“父亲策问国政，小子可否论说一二？”
    三人转身向后，看到陆机掀帘从里帐走出，扶靠在隔断里外间的云雷纹木漆屏风旁。
    “士衡，此事与你无关，你病未愈，先安心养息。”陆抗温声道。
    陆机并不答话，有些蹒跚地走到陆抗几案前，手按住简牍上文字，凝神说道：“父亲思虑秦楚兴亡之事，并不在兵力强弱，而在国有德政，上下一心，方能以寡凌众，以危制安。”
    陆抗微微一怔，看到陆机微蹙的眉目骤然舒展，在尖削侧脸的映衬下分外凌厉。
    “德政、人心，我在朝中多年，日日濡染，时时思量的，正是这些。窃以为，眼下国政之弊，在征战多年，财蓄耗空，庶民贫乏。兄长们的建言难行，也是难在征役和粮草。战事一开，征调不已，官吏苛急，民户或有逃亡，或被权臣士族荫蔽，而今赋役之编户日少，可谓国无一年之储，民有离散之怨了。”
    “何策？”陆抗不觉入神，忙追问道。
    “如今魏军侵凌稍缓，正是养民休息时机。不启战事，致力劝农富国，抚百姓以仁，去其烦苛，减其赋役，则民心归顺。在朝审官任能，用贤无疑，明黜陟刑赏，则上下同心。民附官悦，则国自安矣。”
    帐顶缝隙透出几道明晃日光，将案几简牍照出鲜亮的一角。陆抗略略回神，扶着陆机坐下：“你所言，正中我肺腑，虽有粗疏，也是切中时弊。只不过……”
    “父亲有何犹疑？”见陆抗叹息不语，陆机接话追问。
    “纵使我忧心国事，建言上疏，国主能否纳其言、行其事，缮政除弊，也是难定。”
    陆机起身一拜：“父亲竭心尽力，忠恳在内，国主定会有所察。而像父亲这样贤良，所进良策善对，需人面呈，需人劝诫，需国主身侧侍中明辨是非，尽忠尽能，这也是我不回吴郡，要留在朝中原因。”
    不等陆抗出声，陆机俯地，一字一顿：“请父亲允我回建业。”
    账外突然传来了几声击掌，伴着戏谑似的轻叹：“甚好，甚好。”
    何定带着两个刀笔吏从，悠悠缓缓地走进帐中：“我将回奏国主，言明陆侍郎心意。”
    陆抗心生一阵嫌恶，但表面仍不温不火回道：“监军来访，何不事先通报，末将也好出帐迎接。”
    “战事紧要，我不参战，也不好打扰你们议事。”何定笑道，指向陆机，“但陆侍郎是朝中之人，文官武将自有隔防，长留将军帐中，恐有不妥吧。”
    陆抗快走两步，挡在陆机身前：“小儿西陵战事中负伤，不便远行，留此只是休养几天。”说完，斜视一眼，暗示陆晏陆景将陆机送走。
    “但将军奏报上可没这么说，欺君之罪啊。”何定走近陆抗，意味不明地一笑。
    陆抗气愤道：“监军身为给使，怎可拆看奏报？”
    “可不是我，是乌程侯拆的。”何定语调转冷：“欺君之罪，我就替将军瞒下，但陆侍郎身为国使，持节佩印，却贻误战事，使大将殒命，国境难保，理当回朝受军令惩处。”
    陆机从陆晏手中挣脱，一步步走向何定，淡淡言道：“我有何罪，不由得监军你信口来定。”
    “哪里，这些话非我言。步都督朝中故旧亲友，可不知参了你多少本。”
    听闻此言，陆抗想起西陵城下步阐失魂落魄神情，意识到西陵一战，终究不能善了。拉住一脸愕然的陆机，对何定沉声说道：“蜀亡，西陵告急，小儿相机调兵，救都督于危境，又何谈误他殒命。且战阵刀丛箭林，诡谲万变，生死岂是人所能料。要说误军，我率荆州军至，行军不速，调度失当，不及救援，故使镇西军大半伤亡，罪责只在已身。”
    不等众人反应，陆抗朝帐外大喝：“行令长史，这等误军之罪，如何惩处？”
    账外静候的长史走进，被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震慑，哆哆嗦嗦道：“回将军，不败阵失地，免死仗责，但刑不上大夫，这只是下将之罚。”
    何定揶揄地一笑：“我可做不了主。”
    “所谓天网恢恢，既然西陵之战要有归咎，我身为主将，当先自罚，以谢镇西军士血泪。 ”
    “来人，布刑。”陆抗脱去铠甲，撇开何定，兀自朝账外走去。
    陆晏跑过，断然跪在帘口：“子为父隐，我代父亲受过。”
    陆景也匆匆跪下，拦在陆抗膝前。陆抗正要斥退，听到身后陆机嘶哑却响彻的声音：“父亲，且止步。”
    陆机徐徐移步到何定和陆抗之间，举起黄赤绶带上一方夔龙纹印：“这是国主所赐印信 ，节制军将，便宜从事，见如君临”转而朝向何定，目光中透出一丝鄙薄来，“试问监军，可否决断此事呢？”
    何定定睛看去，神色现出慌乱，不由后退半步，应承道：“当然，侍郎请便。”
    “持此印信，自然甘当罪责。误军之罪，我认下。父亲方才所言，肇始者也是我。父亲若要自罚，我又岂能免责。何况子代父过，刑仗，理应由我来受。”
    陆机转向陆抗，强打起精神，昂首环顾一圈众人后，阔步走出了中帐。
    陆抗想要阻拦，被何定一步挡在面前，还饶有意味地朝他伸出一指摇晃。陆抗气闷地挥开，一振衣袖，侧身紧跟过去。
    账外高耸的将台上已架起刑凳法杖，四周兵卫持戟肃立，黑黝木阶层层高起，两侧火燎在江风中冉冉腾烟。陆机一步一顿地往上走，从背后看去，脚步很是颤巍虚浮。
    陆抗顿时觉得满腹闷痛，忍不住狠盯何定道：“他已然负伤，如何再受大刑？”
    “是侍郎自告奋勇，”何定一哂，“我能耐之何？”
    陆抗听明话中意思，立刻对陆晏陆景吩咐：“你们去扶士衡下来。”
    江风越发狂列，陆机走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事物却全然朦胧难辨，晃悠悠不知往何处走去，只觉胸口万般刺痛，周身也像被棍仗反复捶楚，迷迷糊糊间想到要受刑罚，也就安然地任意识昏沉了下去。
    陆晏陆景靠近高台，只听风中传来压抑却急促的喘息声，接着看到陆机身形晃动几下，颓然倒在了刑凳上，素白衣衫隐隐洇出丝丝缕缕的血色。
    陆抗冷冷看着台上情形，紧拽双手压下满腔怒气，咬牙一字一字道：“监军，满意了吧？”
    何定悠缓作礼：“还请将军尽快送公子回程。”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