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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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孤寒感觉自己近来有些粗心大意。
    起床、洗漱、梳头、结发, 身体依照习惯行事,本不该出什么岔子, 偏偏发髻都快弄好了,才发现忘了拿玉冠。
    “沈元——”
    妖族临时搭建的新房仅仅是一间房,厅堂廊院统统没有, 但隔音还算不错。他扬高了声音喊,也不知屋外那人听见没有。
    片刻之后,雕花门吱呀开启。
    呼啸的风雪裹着许多杂乱声音在室外盘旋。
    沈元褪下大氅,在帷幕后方停了一会, 散去一身寒气,然后走进来。朝铜镜望了一眼, 不需要多说什么,拉开白狐族长送来的精致木匣, 拿了冠饰和腰封,接手道侣没做完的事。
    楼孤寒一边懒散地任其摆弄,一边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曾经他一个人过日子,冬天虽然畏寒, 但哪会像这样贪懒。三天两头忘事,尽是些不该出错的事。
    大概是他的心散了。
    以前仿佛在悬崖薄冰上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如今不论何时, 身边总有一人,喜怒哀乐艰难险阻一并分担, 习惯之后, 难免不如往时警醒。
    梳好了头发, 沈元还想帮他穿衣。楼孤寒脸上有点发烫,抢过衣裳说:“我自己来。”
    说完就后悔了。
    白狐族长好似把他们俩当成了自家小辈,隔几天往这送十套八套衣服。新置办的衣袍出奇华贵,系带隐扣让人眼花缭乱。
    楼孤寒勉强系上两根细带子,勾着腰封看了半天,泄气说道:“算了,你来吧。”
    沈元不说话,低着头,目不斜视。
    微烫的指尖四处游弋,楼孤寒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望着绣兰竹的纱帐发呆。看了大半个月,楼孤寒早就把兰花几瓣叶子修竹几处文节数清楚了,这会儿又盯着再数一遍。
    “好了。”
    沈元淡淡说道。
    楼孤寒小声说了谢谢,走两步,感受了一下华服压在身上的重量,有点嫌弃。
    沈元道:“很好看。”
    楼孤寒揽镜照了照。白狐一族眼光挑剔,这一身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衬得整个人秀丽挺拔,长身如玉。
    朴实粗蛮审美死亡的年轻人却不喜欢,嘟囔说:“好看顶什么用,待会练剑又要脱……还是大红色,噫……”
    双修大典留下的阴影太大,他现在望见红衣裳心里就发怵。
    沈元道:“快过年了。”
    他们说好离去的日子,也快到了。
    “还有五天!”楼孤寒顿时精神抖擞,有点嫌弃的锦衣华服瞬间不再碍眼,仔仔细细理了理衣冠,便去找白狐族长商量事。
    五天,转瞬即逝。
    期间楼孤寒发现,许多他不准备带回苍岚山的东西,一天天消失不见。
    他开口询问,沈元道:“收起来了。”
    他们从盛夏住到寒冬的那个山洞,几乎被杂物堆满。
    两件大红婚服,风干的捧花,妖王宫殿抓来的一把尘沙,账本一样的厚册子,各类草药香料,煮鱼汤的锅子,教鞭,竹躺椅……
    可能带回去也就收进储物袋的事,但沈元莫名地不想挪动它们。就好像妖丹花谷应该在苍岚书院,腊梅应该在重岚山,花舫应该在轻涯城,它们就应该留在这里。
    封绝山洞的法阵开始运转。
    沈元最后看了一眼。
    好像他还是带走了一些东西。
    可能在识海,可能在心口,也可能在终将尘封的记忆之中。
    次日启程,群妖宴那天救下的三个人与他们同行。五人搭乘的是小型飞舟,一只小狐妖自告奋勇为他们操船,送他们到嘉偃关。
    飞舟上下两层,上层相当于大堂,下层类似隔间。因为是小型飞舟,隔间也小,适合一个人待,两人就显得拥塞了。楼孤寒便留在上层,如同这半年来许许多多个夜晚一样,和身边多的那个人腻在一起,看书修行。
    看书修行一个人也能做,但是习惯了不远处沉缓的呼吸,独自待在逼仄的小隔间,他会不自在。
    同行的的三个人有点痴愣。
    没办法,实在是事态发展让人震惊到麻木了。
    本以为被妖怪抓了必死无疑,却遇上小仙师,不顾妖怪威胁救下他们。住进山洞之后,以为等待他们的是颠沛或者折磨,却安安生生过来了,偶尔碰见几只小妖怪,对他们还挺好。好不容易接受事实努力生存,忽然有一天……
    小仙师嫁人了……
    “嫁人”。
    妖王操办的。
    那天他们三个凡人,坐在妖山妖海里头喝喜酒,眼睁睁看着一对新人交杯交拜拜天地拜妖王缔结魂契,心情言语无法形容的复杂。
    以为小仙师是为了他们坐实“道侣”一事,所以受妖王胁迫结契,几人深恨自己无能,深夜闯洞房抢人(找死)的准备都做好了,却听懂行的小妖怪说……
    小仙师和那人恩恩爱爱,彻夜双修。
    蒙人的吧。
    几人坚决不信。
    但是,现在一看,眼前这两个,好像真的是一对新婚小夫妻……
    不对,不是新婚,更像是一对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这人一抬头那边就知他口渴递来清茶,那人一蹙眉这边就提笔蘸上一痕新墨,仿佛他们之间交流已经超脱了凡人可知的层面,心意相通,同喜共悲。
    “大概他们,真的是道侣吧。”姓齐名连的普通兵卒心想。
    ·
    “喏,那就是嘉偃关。”
    飞舟行了一日,楼孤寒将沈元领上船板。
    临近嘉偃关,飞舟灵器不能成行。不同于轻涯城,这里可没有什么护关大阵,听说是重岚山下压了弱化灵气的宝贝,无论妖族还是人修,都无法飞度关口。
    于是嘉偃关成了中流砥柱,无论妖潮如何激荡汹涌,它自屹立于绝涧危岩之间。它在一日,妖兽大军便一日不能踏足湘州。
    近嘉偃关十里,飞舟不得不落下。
    小狐狸告辞先生,一行五人步行朝关隘走去。离得愈近,关头旗帜愈加清晰,渺小如尘的凡人愈发感受到它高阔雄伟,安如泰山。齐连和另外两名同袍,莫名生出一股自豪之情。
    虽然有三名伤兵,入关的流程仍有些麻烦。严格审查了身份,金伍长赶来见楼孤寒一面。
    两年多过去,金伍长容颜改的不多,只两鬓添了些白。而他亲身护送北上的小少年,已是一名身姿挺拔的青年人了。
    楼孤寒问起杨司军。金伍长道,近来妖兽安分,杨司军重操旧业,一个寨子接一个寨子打山匪去了。估计等年过完,湘南夹缝求生的匪徒们又要废得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金伍长还告诉他一个消息:过些天杨屹之满十六,要在太平镇办成年礼。发小成年,楼孤寒是一定要观礼的,接下来不必急着回苍岚山,在太平镇等他们就行了。
    ·
    湘南是妖兽曾经糟蹋过的地界,最荒芜的那些年岁,几乎被杀成了一片白地,无数田地沦为荒原,堆满骸骨。
    但自从有了嘉偃关,有了驻守于此的飞云军,山中零散的住户渐渐又出现了。湘南再不适合人类生存,挣扎求生的人们也还是有。
    太平镇位于湘州之南,大约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城镇。
    到了年底,镇子里生面孔一天天多起来。不少猎户拿皮子过来换过年的吃食,也有收益不好的采药人,来寻吃饭的活计。老街口熙熙攘攘,一天比一天热闹。行人一团和气,湘人特有的那份霸蛮似乎都消去了。商贩脸上都带着笑容,摊主心情好时,还会多匀一点糕点给乞儿。
    “我小时候常来这儿,和杨屹之一起,温颜来的少,一般会住那里……这家炒米很好吃,尝尝吗?”
    “这家卖的糖油果子也好吃……”
    “那间就是,当年,我拿石子……是吧?你也觉得吧?那么坚实的屋子,竟然会塌……”
    “小黄鱼喜欢么?烤的。”
    “……”
    街上生面孔多,一路逛吃逛吃的两个人不算惹眼。
    沈元很喜欢小镇子的年节气氛。不论湘南还是京梁,与道侣一起过年,大概他都是喜欢的。只可惜现在拿的东西太多,他没法腾出手牵住身边的人。
    楼孤寒也没闲着,左手一串烤鱼,右手一袋子砂仁糕。先吃烤鱼,自己一口,然后喂他一口。
    两人独处了三日,并肩走过一遍童年。第四日午后,等的人来了。
    “楼哥哥!”
    温颜永远是最热情的那个。
    半年没见,温小少爷长高了点,婴儿肥仍未褪去。杨屹之黑了,瘦了,似乎也稳重了。大家久未相见,他只向楼孤寒点点头,一言未发。
    苍岚山和杨屹之关系好的几个人也过来了,还有想来湘南看亲人朋友的,楼孤寒一一和他们打招呼,杨屹之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楼孤寒忽然有了个想法,指指即将成年的小寿星:“随月姐?”
    江随月点点头。
    正在这时,后边商量好的小团伙,趁自闭少年不备出手偷袭。杨屹之猝不及防:“嘎……”立马闭嘴。
    楼孤寒简直不知如何庆祝:“哈!哈!哈!让你笑我!爽够了吗?现在更爽了吧?”
    “……”杨屹之愤愤扭头。
    之后到的是执徐和郑一。曾经的死士凛冽如初,习以为常血战拼杀;山中长大的炼体奇才比不得他,手臂腰腹缠满布带。郑二一见哥哥眼睛便红了,成长期的小小别扭,在久别重逢之前,如雪遇冬阳,轻易融化干净。
    楼孤寒道:“我还以为赵惟安会来。”
    江随月道:“他现在,很‘独’。”
    一方面送走了苍岚山最亲密的伙伴,一方面认为自己与湘人格格不入,以外人自居,越发孤闭。
    温颜缠着执徐要听这半年发生的故事,寡言刀客半天逼不出一句话,干脆将他带去镇子外围——他们抓的山匪,一部分关在这里做事服刑。
    “都是拿刀的人,飞云军为百姓拼命,他们只会挥刀向同胞。”非黑即白的温小少爷很不喜欢这些家伙。
    楼孤寒摸摸他的头:“日子过不下去嘛。”
    与旧友重逢,自然而然的,冷落了半年以来朝夕相处的道侣。
    楼孤寒感觉有点不好,夜里同床共枕,殷勤问道:“明天逛街吗?还是去重岚山?上次说好的书也没看完……”
    沈元道:“我有事忙。”
    楼孤寒愣了愣,问道:“什么事?”
    “谢九。”
    “哦……”
    翌日醒来,楼孤寒没见到沈元,可能因为不习惯,心里有点空空落落。
    “都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他揉揉太阳穴,将奇怪的情绪甩在脑后,帮忙准备典礼。
    成年礼就在明天。镇民空出平日做法事的祠堂,张灯结彩为杨司军独子庆贺。祠堂地方很大,清洗过两三回,还是有一股烧纸味。杨屹之很不开心,很想仗势欺人抢了谁家的大宅子,可惜镇上家家民宅破落,还不如日日烧纸的破祠堂。
    阳光照亮小镇,照亮积雪。老街口往来的人并不算多,行人脸上挂着微笑,等待明日的成年礼,还有再之后的除夕与新年。
    一切都那样安宁,祥和,而太平。
    腊月初二,天降大雪。
    冬阳撒下第一缕晨光的时候,喜庆的气氛便在镇口洋溢开来。
    祠堂漏风的瓦洞前些天堵上了,供桌置放几枚妖兽内丹。堂中以兽齿砌成火塘,火光燃亮黑黢黢的砖墙,还有坍倒一半的门槛。
    说实话,阵仗有些寒碜。
    杨屹之早早换好了礼服,玄衣纁裳,素纱中单,袖口以章彩云纹为饰。温颜眼巴巴在旁看着,很想摸一摸玄色礼服,杨屹之不答应,使劲摁住他的额头往外推。
    楼孤寒坐在堂中偏东的台阶上,撑起下颌看温颜张牙舞爪地胡闹,等待鸣钟奏乐。目光偶尔投向街口,匆匆转一圈,再移了回来。
    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他们绕祠堂走一圈,在火塘前方投下一枚铜钱,然后找个空余的地方观礼。
    定好的时辰本来在午时之前,但杨司军事务繁忙,众人都知道做不得准,在祠堂之内很有耐心地等着。杨屹之越来越频繁地看向门口,温颜也慢慢没了玩闹的心思。
    从正午,等到申时。
    一望无际的荒野雪原染上橘色霞光。雪原忽然沉沉一震,大地颤动,檐上积雪簌簌跌落。
    杨屹之一跃而起,披头散发往祠堂外闯去。楼孤寒跟在他身后,看见地平线暗出一条黑线,缓缓朝太平镇移来。黑影轮廓渐显。他看见了三人来高的巨兽,和其上驮负的玄衣女子。
    杨屹之抿着唇,神情很严肃。巨兽越走越近,他不自觉笑了起来。
    这样显得很不庄重,杨屹之连忙抿紧嘴唇,压下上扬的唇角,只是眼睛里的笑意,怎么也消不下去。
    巨兽停在太平镇前。玄衣女子一跃而下,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配饰,衣袍也不太齐整,大概是匆忙换上的。杨屹之朝她扑了过去,她张开双臂,用力搂了一下,笑着唤道:“杨咩……”
    杨屹之急忙捂她的嘴唇,哑声道:“不准叫!我都十六了!”
    杨司军拍开他的手,捏捏独子的脸颊,道:“十六怎么了,小孩子。”然后笑着跟旁边的人打招呼,“小寒长大了,阿颜也长高了。”也不等两人见礼,挽起独子的手,急急忙忙往祠堂里走,“发带呢朱砂呢,快点,我只能留三刻钟。”
    太平镇第一场,或许也是最后一场成年礼,就这样冒失地开始了。
    杨司军握惯了刀剑的手,平常没个轻重,此时为独子梳发的动作却轻柔和缓。满布厚茧的掌心碰触漆黑的发丝,不知流散多少年的耐心顷刻间全数翻涌回来。
    柴火哔哔剥剥,光暖温柔地撒上她的脸庞。杨司军沙哑地祝念:“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楼孤寒又看了一眼街口。沈元今天大概不会来了。
    冬阳留有一线微光,照亮小镇,高山,与雪原。
    脚下微微有些颤抖。不同于巨兽行进的震动,由远及近传来。
    楼孤寒眨动眼帘,短暂的黑幕之后,他看见覆雪的远山,轰然倾塌。
    重岚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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