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生灵

    楔子
    黑夜未尽，黎明未及。光明如同婴孩般，在黑暗这个无垠的母胎中受孕、滋长、膨胀，终将黑暗吸食殆尽。
    ——“黑暗孕育了光明，而光明却背叛黑暗。”
    黑暗受孕期间的迷蒙，犹如远古混沌时代与新生时代交界的过渡。一人在此时转醒，环顾四周，只见连绵的淡粉隐约于黑白交织的灰暗之中，延展铺散开来，被远方深沉的藏蓝堵截。藏蓝之上覆盖着纯白，那白色坚定地立于风云变幻中，任时间流逝，任昼夜颠覆，依旧不曾被渲染。白色往上，一改暗色调，浅蓝弥散而去，东方一点白在无声地闪烁着。
    这是由颜色拼接而成的世界。
    那人不知为何睡于此地，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仿佛于混沌中沉睡的生灵，被召唤，转醒，见证黑暗与光明的交替。
    黑暗退去，光明主宰万物。自此，那人再寻觅不到安眠之地。
    然后，那人忘记了自身，忘记了黑暗。行走在光明之中，苦苦寻觅，却始终见不到一个生灵，闻不到一丝气息。终于，那人确信自己处于混沌之内，陷于黑暗之中。
    那人长久地伫立，等待着黑暗孕育出光明。
    咖啡厅
    穿过南堂子胡同便是南横东街，横亘东西，隔断南北。这一隔，仿佛斩断时间，北边是新时代的高楼大厦，南边是破旧的低矮瓦房。走在北京的街道上，这种景象时常能看到，同一个时代中并存着不同时代的风景，随处可见的冲突让人难以判断旧建筑是被深爱着还是被遗忘了，他们见证了一个古老帝国的衰亡，见证新中国的崛起，然后成为古董——明明可以成为堂吉诃德，却在围栏中腐朽、糜烂，被偷换胫骨，最终灵魂也不似当年。
    走过南堂子胡同和南横东街的交叉路口，前方是一座高楼，楼下一排都是店铺，路边偶有行人走动，店铺鲜有行人出入。楼北边有一店铺，黑色的牌上标着两个简单的英文，外门敞开，内门只开左边一扇门。从外面看进去，里面一片昏暗，与门外的敞亮形成鲜明对比，咋一看给人一种店门虽开却不营业的错觉。幸而，踏入店门之后，店内别有洞天。世事如此，虚华外表遮掩着枯燥，寂静之内隐藏着万水千山。
    店内的灯光略微昏暗，空间比想象中还要宽敞好多，整齐地摆着十几张古朴的桌椅，整个店只有四五个客人，或安静地看书玩电脑，或彼此间说着悄悄话。音乐声调得很低，从屋顶缓缓洒下，慵懒而舒适。偶尔会从吧台传来一阵强劲的机器操作声，或油炸声，那是咖啡厅的工作人员在制作咖啡和食物，这偶尔传来强有力的声音反而为店内增加了一份情趣。
    “我要一杯卡布奇诺。”说话的是一个女孩，中等身材，其貌不扬，能在眨眼间淹没在人群中，实在是没啥值得注意之处，硬要说的话，生涩的言谈举止中散发着淡淡的忧郁，只有经过漫长岁月的熏染才能如此深入骨髓。
    “加冰吗？”吧台上黑色工作服的服务员淡淡地询问，听不出一点情绪。
    “要。”
    女孩名叫柚子，据说有一天父亲嘀咕着：“该给咱孩子取什么名字呢？”
    当时母亲在忙别的事，想起家乡的柚子已经到了成熟的季节，一时嘴馋，咽了口口水，说：“老公，柚子。。。”
    父亲当即拍案同意，“好，就听老婆的，叫‘柚子’。”
    从此，柚子便叫柚子，她的人生也如同随意的名字般随意地过了。
    有一天，柚子突然觉得在老死之前需要去看一下别的地方的人是怎样生活的，便离开了家乡，来到北方。
    然后，她发现她读不懂北方的人，看不懂生活。无论行走于何处，总觉得很荒芜，她就在荒芜中踽踽独行，看不到一点人烟。
    她夜里辗转难眠，睡着的时候总做着一个梦，梦醒的时候只记得一个结尾——那人长久地伫立，等待着黑暗孕育出光明。
    某天从宣二图书馆回来，左拐右拐，乱走一通，便发现了这家咖啡厅。如果一个人处身荒岛，左与右并无区别。
    从此，她便找到了荒芜中短暂的休憩之地。
    法源寺
    凌晨三点多，大风，骤雨。
    白天喝了咖啡，柚子听了一夜的雨。每当下雨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身在家乡，心里软软的。
    天大亮时，这座古老的城市还在沉睡中，正确地说是这座城市的生物还在沉睡中，未被喧扰的都市如同一座安静的森林，沁凉的空气，静谧的环境，仿佛在未知的隐蔽之处，有野兽正沉睡着。
    ——黑夜中沉睡的野兽多么温柔！日光之下的野兽太过于疲惫，但愿它们永远不要醒来。
    柚子驻足思索着，略微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寺庙。
    寺庙名叫法源寺，唐太宗当年带领将近20万的兵力攻打高丽，历时9月，未能将高丽攻下，回到幽州时，兵力仅剩5万左右。见此，唐太宗深感悔恨，遂建寺庙，“深悯忠义之士殁于戎事”，是为“悯忠寺”。后历经几代风云，见证几代兴衰，成为“半部中国史”：
    安史之乱改称“顺天寺”；
    明代改称“崇福寺”；
    雍正时改为“法源寺”；
    乾隆亲书碑文《心经》，亲赐匾额“法海真源”；
    1956年成为汉传佛教最高学府中国佛学院。
    法源寺建立之初只有悯忠阁，后经几番重修改建，面积扩大至6700平方米，由南到北依次为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悯忠阁、毗卢殿、观音殿和藏经楼，学僧寮房分居两侧。
    李敖的《北京法源寺》早已将法源寺的威名烙印在柚子心中，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拜访，今日竟有此缘分，在不经意间偶遇此地。
    柚子前方，一对高大威武的石狮子镇守着寺门，红色的寺门紧闭，其中一扇贴着张白纸，纸上印着：开放时间 8:00-16:00.
    现在时间是早上6点，想来还没有开寺门，柚子正欲转身，只见一妇人肩挎布袋，直往寺门走去，轻轻推开其中一扇门。待她进入寺内，松开手之后，寺门又轻声合上，仿佛一切未曾发生。柚子当即跟着走了进去。
    进去后，隐约有呢喃声从远处传来，柚子循声而去，走到一处，看见前面台阶之上有一小片平地，平地两边整齐的摆放着拜垫，拜垫边整齐地站着几排人，人笔直地站立着，闭目，双手合十，嘴里跟随着呢喃声默念着。视线再往前，便是一座红色的殿堂，正、侧门和四周的窗户大开，门牌上赫然写着：大雄宝殿。殿内有僧人在诵经，经声阳刚与阴柔并存，和缓地冲击着人的心灵，涤荡着依附在灵魂上的尘埃。
    越过大雄宝殿，呢喃声被阻隔，变得温和。穿过一片低矮的丁香花丛，是另一座高大的红色阁楼，门上的牌匾写着：悯忠阁。走上台阶，柚子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想当年，唐太宗为追悼因自己的执念而战亡他乡的士兵，在此建起悯忠阁，立下无数碑位。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虽然当年的亡灵早已被超度，但是那一段悲壮的历史依然让今天的人悲恸。那些在历史中为国尽忠的人们不应该被遗忘，柚子心怀敬意，穿越时间，向他们致敬。
    随着时间的流逝，树枝上，屋顶上，廊檐上，鸟儿的鸣叫声越来越爽朗起来。有一小群麻雀叽叽喳喳，一会儿跳到矮枝头上，一会儿跳到地面上。虽然这是寺庙，和尚不杀生，但是和尚救济的生灵就没有那么讲究了。
    当柚子走到毗卢殿时，被眼前怪异的景象惊奇到了。石阶下，有一盆开得正盛的玫瑰，经历昨天的狂风大雨之后，粉红的花瓣零落一地。落红之后的台阶上，圆柱子旁，有一白色的野猫，匍匐在地上，舔着一小坨红色的东西。凑近看时，才发现是只麻雀，定是在地上觅食时不小心被抓住了。大红的门前，有一穿紫红衣服的女子虔诚而忘我地跪拜。正门两旁有楹联：常清常静性海无波帆正满，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竟然容纳着如此对立的风景，这到底是善与恶的对立，还是追求□□超越的精神与执着于□□的生命本能的对立？柚子久久地伫立，等地着答案从心里开出花来，只是凡心如顽石，注定孕育不出生命。突然，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看见一人长久地伫立，周围一片黑暗。
    当柚子回过神来时，眼前已经没有了人和猫的踪影。
    绕着寺庙逛了大半圈时，在一个无人的小门处，又看见了那只白色的猫。没有像其他的猫一般被主人好好的爱护着，每日精心打理，而是以寺庙为家，在寺庙中抓些小麻雀，吃些爱心人士的干粮为生，它的白毛看起来脏兮兮的，走起路来慢条斯理，但看起来并不颓唐，反而散发一种强烈的自我意志，在那种意志的支配之下的行走显露着自由，不为任何人存在，只为自己的意志而存在的自由。
    柚子尝试着“瞄”的一声向它打了声招呼。
    听到人的招呼声，它缓缓回过头来，脸庞稍微上扬，抬眼瞟了她一眼，只一瞬间，便转过身去，继续走它的路。柚子惊呆在原地。眼光交汇的瞬间，她忽然懂得，为什么查拉图斯特拉只和他的鹰与蛇居住在深山里，为何将它们视为智慧的象征。周围是粗糙的水泥地板，角落中堆着废弃的桌椅，猫毛干枯而凌乱，就在这样暗淡而无生气的环境中，在柚子毫无防备之时，在这杳无人息的清晨，有一双眼，一黄一蓝，仿佛黑暗的深渊穿透出的冰冷的光，穿过柚子无神的双眼，射入她残烛般摇曳的灵魂深处。
    ——那人长久地伫立，黑暗中，苍穹中惊现一道闪电。
    闪电的尽头，有一生灵静坐于黑暗，一蓝一黄的双瞳散发着冰冷的光。从此，柚子的世界便有了生灵，不再踽踽独行于混沌。
    完结
    ——甲：“现在你打算回到你的荒漠？”
    ——乙：“。。。我必须走进沙漠，以便恢复正常。”
    柚子渐渐学会正常上下班，学会和人相处，学会坦然自若地谈笑风生，不再失眠。
    只是，当一个人能看见这个世界，开始参与这个世界的生活，他就看不见自己了。
    柚子已经许久没有看见那只白色的猫。
    ——她已经将它遗弃在荒野。
    不如说猫接替了她。这世间注定有一人要留在荒野，被留下的人会被遗忘。
    在他们眼光对视的瞬间，就已经交接成功。
    或迟或早，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个历程，有的人走出去了，便忘记了走出来的地方，从此他乡是故乡；而有些人无论走多远，最终都会绕回去，走回生命。喜欢独自言语请大家收藏：(663d.com)独自言语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