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难调

    上官凌云似乎有感于我的话，复又拿起书来，说道：“此处确实能让我心绪宁静不少，也许是因为这里有书香吧。”他又看了看我浸染了油墨的手，“还有墨香。能偏安一隅静心读书便是福气。”
    我不自觉地将手掩在袖子里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不语。
    上官凌云见我许久不说话，便道：“你陪我坐会儿，我再读几页，读几页便走。”
    “那草民也去取本书来。”
    我站起来走到书肆，挑了本书又回来了。上官凌云对着灯静静地看着书，听到我的脚步声也未抬头看我。我拿起水壶，顺便给我俩的茶杯都倒满了。
    书我是看不进去的，我不过就是装装样子，免得对着上官凌云坐着觉得尴尬。于是，我的眼睛盯着书，脑袋里却回想起了今日白天的发生的一件事来。
    今日一大早，太常府的陆掌故便来找我。
    巧的很，他也读了《剪刀手爱德华》，来书肆就是为了找我讨论这本书，无论鲁士翰如何推托阻拦，也没能让他打消找我面谈的想法。我知道他是个老学究老顽固，还未见到他便知道了他的来意。
    果不其然，他见到我便把我一阵痛批，说我写书写得过于得意，竟忘了为人之本、圣人之道，居然写出这种荒诞不经、离经叛道的书来，误导天下读书人。
    当然，他的理由林林总总列了十几条，什么巫术所造之傀儡，怎能容其存活于世？就算存活于世，又何来善良之心？他杀了王爷的未来孙女婿，就应该偿命，怎么最后还能让他活着？还有那个王爷的孙女，怎么能不顾礼义廉耻，对爱德华芳心暗许？还有王府的婢女彩屏，怎么可以写她搔首弄姿引诱爱德华？……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我被他问得哭笑不得，只觉得这个老顽固真是迂腐得可爱，自己接受不了新鲜事物，还自以为是地指责别人。于是，我安静地听他滔滔不绝地责问了近半个时辰，没顶撞一句。
    趁他喘着粗气，似乎词穷的当口，我赶紧陪着笑说道：“掌故大人说得句句在理，晚辈听了如醍醐灌顶，受教了。是晚辈思虑不周，写书有违圣人之德。” 我谦卑恭谨地给他递上一杯茶，“请大人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还有何需教训晚辈的，请大人坐下慢慢说，若大人气坏了身子，那晚辈就难辞其咎了。”
    陆掌故似乎还不解气，接过茶对着我“哼”了一声，坐到椅子上，又一口气将茶喝光了。我赶紧又将茶杯倒满。
    陆掌故叹了口气，不知是看我态度还好还是自己确实也骂累了的缘故，语气缓和了不少：“你说你一个如此有才华的晚生，怎么就如此不让人省心呢？你不愿意入仕途也就罢了，写书卖书倒也还算体面，却偏要写出这种为世人所不容的书来？”
    “大人教训得是，晚辈当时一念之差，只想着将曾做过的一个梦写出来而已，却未曾想到对天下读书人和世人有误导之过。晚辈深知大人政务繁忙，能于百忙之中亲自过来提点晚辈，晚辈不胜感激。”
    陆掌故摆摆手，说道：“我虽与你相识不久，可很是看好你。你很多书都写得不错，即便有些写得离奇些，大概也还是遵礼法的。以后可要注意了，切莫让我失望。”
    “能被大人看好，晚辈受宠若惊。晚辈定谨遵大人教诲，恪守为人之本、圣人之道。”说到这里，我自己都被自己恶心到了。被一个老学究、老古董给看好，也不知道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陆掌柜满意地点点头，一边喝着茶一边问道：“冒昧问一句，你今年贵庚？”
    我愣了一下，不知他此问何意，只好恭顺地回答：“晚辈今年虚岁十五。”
    “噢，十五，长得文弱了些。”陆掌故又喝了口茶，看来他是真骂得口干舌燥了。“可有婚配？”
    我心下一惊，敢情他是想给我这个假小子说媒？我这一惊可不得了，额头都冒冷汗了。他若要强塞给我一个美娇娘，那我该如何应对？
    “呃——”我脑袋飞转，希望能把他的想法扼杀在萌芽状态，“晚辈幼时，先父曾为晚辈定下亲事。”
    “既是令尊定下的亲事，你明年年满十六，便可迎娶了。只是可惜啊——”陆掌故似乎很是遗憾，“我夫人娘家有个孙侄女，今年十四，知书达理，长得也俊俏，本来配你刚刚好。”
    “晚辈多谢大人垂爱！“我赶紧起身作揖，”只是晚辈已有婚约在先，让大人失望了。”
    “呵呵！无妨，无妨。”难得陆掌故竟笑了。看来他在还是有开明的一面啊。他顿了一会儿，又问：“你有兄弟吗？”
    “晚辈有位兄长，现在卫将军帐下做事。”
    “哦，你跟我提过，还托我打听他来着。怎么，你确定他随卫将军去了赫北？”
    “是的，有人帮晚辈确认过。他现在是卫将军的副军中郎将。”
    “你既已知令兄之所在，那倒是极好。带兵打仗之人，大多行事凌厉，豪迈不羁，可惜！”
    我听了心下暗笑，他这是多急着将他夫人的孙侄女嫁出去呢？我装作未听懂他的话，问道：“不知大人可知卫将军何时会班师回朝？”
    “这个——恐怕还得等些时日。”陆掌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没有了那种倔强的迂腐，便恢复了一副老学究的模样。“昨日早朝时，皇上刚刚下旨给卫将军，说是北翌国近几年屡屡挑事，似乎也不光为了粮食布匹而已，让卫将军在赫北多呆些时日，将赫北关的城墙和防御加固些再回。”
    如此一来，我哥和梁大海也不可能那么快回来了。我心中不免一阵失望。
    “卫将军回朝是迟早之事。” 陆掌故应是看出我的失望，开始安慰我，“最多也不过是两三个月之事，年前皇上定会放卫将军回来，卫将军的家在都城呢。届时你们兄弟俩便可在都城见面了。”
    “多谢掌故大人。晚辈再请问一个事，还请大人告知实情。”
    “何公子尽管问，只要不违仁义道德，不违圣意，老夫一定知无不答。”
    “晚辈听闻，皇上有意让宇宁出兵援助睦邻关，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陆掌故紧紧盯着我，眉毛不自觉地拧在了一块，似乎对我问这个问题很不满意。
    我赶紧解释道：“晚辈只是觉得若皇上真有此意，恐怕对晚辈老家的亲人来说并非好事。晚辈来自望南，毗邻宇宁。若宇宁出兵援助睦邻关，那临西关的兵力就会减少，若西岭国趁虚而入攻打临西关，那宇宁便会遭到荼毒，势必殃及望南。”
    “哦？”陆掌故的眉毛立刻松开了，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还是涉世不深的小儿，杞人忧天！杞人忧天！哈哈哈…….”
    我装出难为情的表情来，说道：“让大人见笑了。”
    “宇宁兵强马壮，莫说调几千兵力完全伤不着根本，就算那西岭真有本事趁虚而入，蓉公主乃南川国国王的亲外孙女，宇宁有难，南川国不可能坐视不理。再说，临西关离望南几千里之遥，你怎会认为宇宁王会任凭西岭军队从西打到东？”陆掌故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了。
    “是晚辈多虑了。”我讪讪地捏着茶杯，做出不知所措的样子。
    “皇上前几日已派人快马加鞭去宇宁传旨，着宇宁派五千军士支援睦邻关。我估摸着半月之内，宇宁必会出兵睦邻关。”
    陆掌故终于吐露了一点消息，我心中暗喜的同时，又为管愈担忧起来。他这次怕是得作为统帅带兵出征吧？不知路上是否会一切顺利？他今年十八了，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华，可他虽有统军经验，却从未真正带军打过仗，不知道能不能将西岭人赶出关外？若他久无战果，会被皇上问罪吗？监察司到底有没有把我的第二块假玉佩拿给上官轩辕看？上官轩辕会不会相信我上次在金银阁拿出来的就是那块玉佩？玉佩的事情到底会不会连累到管愈？
    我心思百转，表面上却只能压抑住内心的情绪，说道：“晚辈老家所在之地虽在望南，却处在与宇宁的交接处。晚辈幼时玩伴，便有许多住在宇宁，故晚辈对宇宁有着特殊情谊。若宇宁以后有何无关机密之变故，还望大人能告知一二。”
    “哦——”陆掌故似有所悟，“我就说你怎的如此关心宇宁，敢情你那未过门的妻子竟是宇宁人氏不成？”
    “呃——”我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你这年轻人着实有趣，书中之事写起来胆大包天，怎的说起自己的事情来却如此害臊？” 陆掌故呵呵一笑，“担忧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是人之常情嘛。”
    我默然不答，只是讪讪地陪他喝茶。
    正喝着，陆掌故急急忙忙地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念叨：“坏事了，坏事了，这会子皇上应该已经上朝了，我竟误了时辰。”
    我一边赶紧恭敬地扶他往外走，一边暗自好笑。
    我午后特意打听了一下，听说陆掌故还真迟到了，因为那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迟到，皇上似乎还以他年迈为由帮他开脱了几句，不过他自己却是后悔不已，也不知道有没有暗暗怨我。
    我正想着，忽然发现上官凌云合上书，站起身来。我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
    上官凌云挥了挥手中的书，语气平静地说道：“这书我看完了，看似荒诞离奇，却着实令人深思。书中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和坚贞的男女之情，而爱德华的单纯、友善、真诚、专注、重情重义、腼腆害羞、易怒暴躁、反复无常却像极了——我那可怜的儿子。”
    听到此处，我同情心顿时便泛滥了，这书勾起他对儿子上官纪恒的愧疚和痛惜实非我本意。喜欢阿鱼传请大家收藏：(663d.com)阿鱼传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