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镜儿妆（一百一十四）

        那一天后来的记忆对火凤来说，有些模糊。她记得，她拼命阻止那个黑衣白裤自称孟章转世的男子替她送死。
她记得，两个人被困在巨大的火浪中，谁都想献出自己的生魂阻止这场大火，两个人在熊熊火光中对峙。
她记得，后来天空出现一条巨大的飞鱼，洁白的鳞片覆盖住整片天空，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它嘴里吐出海浪一样的大水，三十三重天的火势很快被熄灭下去。
她记得，再后来，西王母驾着七彩祥云拱卫的銮车出现在天际，她轻而易举的化解了困住他们的阵法，《天行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的合拢书页，飞落到她手中，服帖又乖顺。
她被父君派人押送到金銮殿上，跪在众仙家面前，左右两旁站着表情肃穆的风雨雷电四位悍将。
父君坐在高殿上，长长的龙袍铺满九层台阶，他的威严不容侵犯。
此刻，她不是他宠爱的小女儿，只是一个犯了事闯了滔天大祸的罪臣。
“你可知错？”他的声音亦是充满威严。
火凤下意识就要摇头说她没错，可一看到灰头土脸才从火灾现场脱身的仙家们，想到方才所经之地惨不忍睹的三十三重天，她不得不闭上嘴。
高傲的尊严在此刻终究抵不过铁打的事实。她确实有错，有罪。
她没说话，只点一点头。
颛顼稍稍垂眸，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既然知罪，朕罚你抽去仙骨，跳下诛仙台入地府，转世为凡人，受八世之磨炼，重修八十八万功德，弥补你的罪过。你可有异议？”
“我……”
火凤艰难的抬起头，想努力看清高殿上父君的脸，她想知道，父君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平静的宣告对她的惩戒。
虽然她也知道，这是她罪有应得的惩戒。
可心中依然闷闷不乐。她不想离开父君那么长时间。
她还没有长琴的消息——那日过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太子长琴，她想知道他的仙元有没有修补过来。
她深深地跪伏下去，然后抬起头对天帝祈求道，“陛下，我接受一切惩罚。可是我有一个未了的心愿，您能不能多给我些时间？待处理完此事，我定会去地府入轮回，偿还我的过错。”
满堂寂静无声，众仙家面面相觑，心想九公主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一次惩戒她早晚都得受，诛仙台，眼一闭就跳了，她逃避得了一时能逃避得了一世吗？
这种缓兵之计，又是何必呢！
良久后，天帝终于开口，“朕应允你，记住，只有一天时间。明日此时，你自来诛仙台受罚。”
“好。”
——
火神殿，太子长琴别院。
他的院子里常年开着各种各样的花，大部分她叫不上名字，只认得出牡丹，海棠，芍药，鸢尾。
这一天，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做贼一般爬墙进来，她从容不迫的自正门而入。
没有人拦她。
所有下人都对她很熟悉了，自小就经常跑到长琴别院来玩耍，这里的人本就不多，她闭着眼睛都能在脑海里描出那些人的样子。
《天行策》的事，早就在天界闹得沸沸扬扬，谁都知道她就是那个释火行凶的罪魁祸首。人们唯恐避之而不及。因此，长琴别院的下人见了她也只是打个招呼，没有了往日的亲近，多少是有些怕她的。
她还有闲心一路观花赏景，摘一朵海棠花在手中细嗅花香、数着花瓣，穿过花亭回廊，行至长琴的住处。
窗前那棵他从与枫山移栽回来的枫树早就被她烧成了灰烬，此刻经年日久，只留下一个褐色的深坑。
她没有回想当年撞见长琴与知了的荒唐，走到门前，抬手推开房门。
“吱嘎”一声细响，门开了。
火凤正要往里走，这时从里间屏风后走出一个美貌的女子。
是知了。
她看见火凤，没有多话，只略微一笑，不经意似的整一整凌乱的衣衫，香肩划出半个，她不着意的拢好薄纱，轻轻罩住了春色。
她颊上的潮红还未退干净，将鬓发划到耳后拢好，对火凤浅笑，“九公主来得很是时候，可是来找公子的？”
火凤也笑，可笑容很快就挂不住，她觉得自己此刻一定笑得比哭还难看。于是她干脆不笑了，木着脸对知了道，“他呢？”
“公子方才和我……现下乏了，睡下了。”
知了肆无忌惮，说得暧昧而轻佻。
火凤盯着她的眼睛，“呵，那好，我进去找他。”
“天色不早，九公主明日再来不迟。”
“有些话，我必读今日说。”
知了挡住了门，“九公主有什么话和我说就是，我自会原原本本转告给公子。”
火凤打量她片刻，骤然喝道，“知了，你好大的胆子，你是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拦我？”
“就凭……”知了不急不恼，忽然捂嘴轻笑，然后对火凤轻飘飘的说出一句话，“我是他许定终生、未过门的妻子。”
火凤睁大了眼睛，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这话还需我再重复么……”
“你再说一遍，我不信！”火凤打断她的话，“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知了笑起来，觉得好笑，讥讽道，“九公主，六百年前你不是亲眼见过他揽着我共赴巫山了吗？今时今日，在他房中的人依然是我，一直没变过。事实已经这么清楚明白了，九公主还需要再确认些什么？”
要再确认些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一厢情愿得很可笑。
从前，现在，她都比不上眼前这个侍女在长琴心里的位置。
枉费她一心想着入轮回之前再见他一面，确定他是否安好。现在看来，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心中着实苦涩难言。
“……就当我没来过吧。”
她转身往回走。
心想自己这是何必呢？她早就知道长琴与知了两情相悦，她不是还想亲手准备十条街的嫁妆，要祝他和心爱的人恩爱幸福白头偕老？
理智是这么想。可心底漫上来无尽的悲辛，要将她兜头按进深海中。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好受一点。就那么木然的往别院外走。来时的花香鸟语都不见了，一切都黯淡无光。
翌日，她独自跳下诛仙台、进入地府的那刻，她想起什么，忽然对前来送行的父君说道，“听说孟婆那里有一种汤，喝了之后能忘记想忘记的一切人、一切事。我觉得挺好的。我一定要一滴不剩的喝掉。有些东西，能忘掉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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