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论战谋心

    李峻见少女多疑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撇了撇嘴，来到李秀的身旁，望着沙盘问道：“李秀，蜀地的战事如何了？”
    “战况极是不利，”李秀摆好了一个小木桥后，直起了身子，拍了拍手道：“我离开梁州的时候，听说李特军已经逼到成都城外，蜀郡太守徐俭也已献了少城投敌了。”
    “哦，还是蛮能打的。”李峻应了一声。
    李峻对于成汉政权的这一段史实了解的不多，对于李特，名字他是知道的，但更多的细节他是不太知晓的。
    “哼，能战是有些，但益州罗尚罗敬之也是无能，领近十万兵马竟让一群流民追的到处跑，真是丢人。”
    李秀的直爽让她并不忌讳直呼益州刺史的名号，同为军伍之人的她也为益州军的无能深感愤慨。
    李峻笑了笑，从火炉上倒了一碗水，放到了桌子上，示意李秀坐着说话。
    李秀径直走到桌子前，想要将那把黑刀拿到手中。李峻苦笑道：“怎么如此小心眼，都说送你了，还不放心，等下连木盒子都一并给你。”
    李秀红了一下脸，扬起略显圆润的下巴，挑了挑秀眉说道：“我是怕你小心眼。”
    “行，行，我小心眼，喝点水吧。”李峻看着孩子气的李秀，苦笑地指了指桌上的水碗。
    李秀瞥了一眼李峻，满意地晃了一下头，拿起了身前的陶碗，浅浅地喝了一口水。
    “接着说吧。”李峻站起身来到火炉前，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说什么？”李秀有些忘了刚才的话题，略有迟疑地看向返身而回的李峻。
    水是刚刚新烧开的，热得陶碗有些烫手，李峻将碗放在了桌面上，转头对李秀道：“蜀地战事呀，继续。”
    “嗯？呵呵！”
    李秀没有想到李峻会对蜀地战况如此好奇，先是一怔后，略带嘲笑道：“没想到你还关心战事呀？我看李庄主整日醉心于商贾，迷恋于美食，还以为你忘了自己原是军伍出身呢。”
    李峻没有与少女再斗嘴，只是笑了笑，等着李秀说下去。
    “嗯…”李秀舒畅地喘了一口气，随后眼神又暗淡了下来，口中道：“败得太快了，每每人家一个冲击，几万大军便一溃千里，能活下来的军卒也仅是十之有三了。”
    李峻皱了皱眉头，疑问道：“李特竟有如此的战力？是兵员多余你们？”
    “那倒不是。”李秀摇了摇头，也是拧眉地继续道：“若说李特军的人数，的确是不少，但多数都是流民，能战与善战的也不过是三两万人。将这两三万人与益州军相比，兵员并不占优势，可就是打不过人家。如今的益州军，只要听到李特来犯，莫说是杀退来敌了，就是抵抗守城都心虚的紧。”
    李峻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想了一会后，他有所悟地说道：“是打不过的。”
    李秀觉得李峻口中的话另有深意，追问道：“李二郎，你为何如此说呢？”
    无论现在如何，李秀心中的李峻都曾是一名驰骋沙场的英杰。即便是对李峻有些失望，但李秀内心深处，她对李峻的那份崇敬并没有完全散去。
    别的话题，都可以做到秋风过耳，但只要谈及战事，少女还是想要听听李峻的想法。
    李峻略作思忖后，缓声道：“一个要拼命的和一个想保命的是不一样的。”
    望了望依旧有些疑惑的李秀，李峻继续道：“之所以流民生变，就是他们没有活路了。若是朝廷不让他们返回原籍，那些流民可以留在蜀地做工，做农，甚至于卖身为奴都是可以活命的。可朝廷的一道旨意，就将那些人的活路给断了。”
    李秀没有说话，只是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望着李峻，听着他口中的话。
    “罗尚和他的益州军，包括像你们这些前去增援的军队，你们没有活不下去的理由。败了，你们可以逃走，也可以回到属地，所以你们是保命之人。可流民不行，他们不能败，他们没有后路可退。前也是死，后也是死，所以他们便不怕死了，也就成为了拼命之人。”
    李峻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凝视静听的李秀，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没有了活路，那他们就要拼命，挣命，这股力量是很可怕的，是一股挡不住的洪水猛兽。你们这些人在流民的眼中，就是勒在他们脖子上的那根夺命绳。与你们作战，流民是不会再有人性的，他们已经变成了野兽，一只只想要拼命的野兽，就算是他们当中的妇孺，也会想要暴起，咬断你们的喉咙。所以说，你们打不过的。”
    望着李秀黯然的脸色，李峻依旧是无奈地摇头道：“都说是天灾，我却认为是人祸。将这人性中最原始的兽欲与残暴释放出来的，并不是天灾，而是像罗尚，像辛冉，像你这样的朝廷之人，也包括李特，他就是这兽性爆发的推动者。”
    听着李峻的话，李秀张了张口，想要辩驳一下，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身前的陶碗，望着碗中那静平的水面。
    片刻后，李秀带着一丝冀望的神色问道：“二郎，若你是罗尚，你该如何？”
    “嗯？”李秀的问话让李峻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跑呀！带着自己的婆姨赶紧跑呀！”
    李秀看出了李峻的玩笑之意，一双杏眼急瞪，伸出小拳头在桌面上捶了一下，口中责怪道：“李二郎，问你正事，莫要胡说。”
    李峻耸了耸肩，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碗中的水。
    谁知水温未凉，热水入口后烫得李峻即刻吐了出来，喷溅在了桌面上，并用手不停地向烫红了的舌头扇着凉风。
    望着李峻的窘态，李秀扑哧一声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起身拿了冷水递给了李峻。
    李峻将舌头伸进了装着冷水的碗中，瞪了一眼正伏在桌上笑个不停的李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再…笑…我就…不说了。”
    李秀用手捂着嘴，强忍着不笑出声来，但一双明眸早已弯成一对月牙。
    过了好一会儿，李峻收回了舌头，在嘴里活动了一下，自嘲地笑了笑，瞥了一眼笑意未停的李秀后，他开口说道：“我若是罗尚，我也会打。”
    李秀闻言，神情微怔地问道：“既然都是打，那又有何区别呢？”
    “你们的打，是要剿杀他们，我所说的打，是要打散他们。”李峻用指背轻敲了几下嘴唇后，继续道：“这就如同鲧禹治水，一个是堵，一个则是疏。”
    李秀觉得李峻的说法很是奇特，自古平叛都为剿杀，从未有打散一说，故此也便正色地听了起来。
    “流民拼命其实也是为了活命，只因没有了活路才会去拼命的。如果去围堵，剿杀，那就是逼着他们拼命，这也就是我说的堵。”
    李峻说着话，小心地吹了吹碗里的水。
    李秀想着刚才发生的窘事，紧抿住了嘴，不让自己笑出来。
    瞪了一眼李秀，李峻又继续道：“若是让我来做，我会即刻奏报朝廷，暂缓返乡之令。同时将暂缓令告知流民，使每个流民都能准确地得知这一政令，这便是在死地为流民开了一道活命的缝隙。”
    李峻低头饮了一口水后，将碗放回了桌面，用手指敲着碗壁道：“随后，我会告知流民可去之地，但不似过去集中划地聚居，而是将他们逐步分散到各郡、县、乡、亭，甚至是各个村中，使流民分而治之。”
    李秀听到这番话，心中思忖了片刻，略有迟疑地问道：“如此的话，是会有部分流民安心，去往住地。但李特定不会顺从听命，他依旧会领兵叛乱于蜀地，这又该如何处理呢？”
    李峻笑了笑，继续道：“李特虽是流民帅，但他与流民所愿是不同的。我想，他的志向应该不只是为了活命。有志向是好事，怕的就是他拼命。人一拼命，这脑袋就不管不顾了。”说着，李峻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头。
    这两日，李秀也旁听到庄子的人说过李峻受伤后的事情，见李峻点着自己的头，不由地起了想象，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见李峻投来了白眼，少女赶忙将笑憋了回去，继续地听着。
    “前面政令的事情如果能有效地实施，那流民军就会分出许多人，同时也会减弱流民军的战力，因为能活命他们自然就不会拼命了。另外，有人离开会极大地动摇留下来的人，而离开的人能活命甚至有事做，这更能使留下来的人陷入彷徨。如此一来，坚决的人会少的更多，剩下的恐怕只有李特一族的死士了。”
    “然后呢？”李秀跟问了一句。
    李峻站起身，双手扶着桌沿，望了望李秀，随后转身踱了两步，转头道：“接下来便是招安。”
    “招安？要招安李特？”李秀有些不太明白，战事打到如今，若是招安李特，莫说是罗尚不肯，便是朝廷也是不允的。
    李峻摇了摇头，返回到桌前，依旧双手扶着桌沿道：“除了李特父子，其余的人皆可招安。凡接受招安，肯食朝廷俸禄的人，均允其过往不究。如此一来，剩下的流民军必会心生间隙，彼此猜忌，相互防备。”
    说到这，李峻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样的流民军便重新有了人性，有了人性便不再是洪水猛兽了，路也就不会再走多远了。”
    听到此处，李秀看着李峻，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李特依旧领兵顽抗呢？”
    “嗯。”李峻坐了下来，双手交叉地抵住下巴，想了想后说道：“李特终究不是蜀人，他只是外来的流民。之所以罗尚想将他们赶出去，是因为李特打破了蜀地原有的平衡。罗尚能这样想，蜀地的豪门大户也必会这样想，便是寻常的蜀人恐怕也会这样想。”
    李峻将话语停顿了下来，笑望着李秀，片刻后他继续道：“没有人愿意既有的平衡被外人打破。所以罗尚要做的，就是联合蜀地各家豪门，告诉他们只有灭了李特，这既有的平衡才不会被打破，各家的利益也才能得以延续。如此一来，那些豪门必会率领自己的部曲与益州军一同围剿李特，使其无处安身，最终也便是或逃或死了。”
    当李峻的话停了许久后，李秀都没有开言。
    李秀只是怔怔地望着，望着眼前这个曾是她心中英杰的李峻，又被她有所嫌弃的李世回，此刻却再此震惊自己的李家二郎。
    一瞬间，少女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突然觉得眼前之人有些可怕，这种可怕真的是发自于内心。
    常年跟随在父亲身边，李秀见过诸多的文人武将，也耳闻目睹过许多的奇谋妙计，但无论怎样都不过是在为事谋人。
    然而，就在眼前，李峻口中所说的退敌平乱之策，让少女觉得从最开始到结局，他都是在谋心，谋所有人的心，是将人心中最脆弱也是最丑陋之处挑动出来，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李峻所言的打败李特，并非是战人，而是战心。
    在回桑间小筑的路上，李秀没有说太多的话，她只是不时地望向身侧骑马同行的李峻。
    少女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她觉得如果蜀中叛乱的是李峻，那会是一个怎样的结果呢？他又会如何操纵人心呢？如此想着，少女不由地紧缩起了眉头。
    李峻注意到了李秀的神情变化，他没有过多地解释。
    战术谋人，战略谋心。
    人与人之间，最难猜测的并不是你有什么，而是你在想什么。人心是最难猜测的，人心其实也是最脆弱的。即使是最钝的一把刀，只要找到了最脆弱的地方刺进去，无论你有什么，你都会失去，失去的干干净净。
    “二郎，你说罗尚会如此想，那般做吗？”李秀终于打破了沉默，问出自己都不确定的话。
    李峻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并没有再看李秀，而是望着前方说道：“不会，从最开始他看到的是李特，如今也只是看到了李特，他看不到李特之外的东西，所以才会败。”
    “那么，结局会怎样呢？”李秀有些忧心地问道。
    李峻转过头，轻提了一下手中的马缰，身下的马儿停了下来：“你们会败的，会一败涂地，李特一族会将你们彻底赶出蜀地。”
    说到这，李峻望着李秀的眼睛，正色地说道：“李秀，不要在蜀地恋战，能回宁州就回宁州，帮你父亲好好地经营那里吧。”
    李秀不太懂李峻的话，但她还是允诺般地点了头。喜欢铜驼烟雨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铜驼烟雨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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