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3章 坟前饮病酒，宁死而无哀

        今日的吴璘，拒绝了张浚的陪伴，拒绝了亲卫的跟随，一个人拎着一坛酒，身上穿着一身素袍，看上去和乡野中的老大爷没什么两样！
他随意的靠在一个坟丘上，就如同在一个兄弟家的椅子上一般随意！
至于害怕，此刻的吴璘实在没有这样的情绪！有句话说得好，以前我怕鬼，但是有一天去世的是亲人的话，我真的希望有鬼。就如同现在的吴璘，他很希望这些混账家伙一个个钻出来，再度朝着自己嬉皮笑脸的讨酒喝！
酒坛的盖子被打开，酒香扑鼻！这并不是什么名酒，不过却也来历非凡！这是之前出兵的时候，一个利州百姓送给吴璘的！
这户百姓本就是从凤翔府逃难到了利州，家资也算不上殷实，不过，见到大军向北开拔，他却是心甘情愿的将这仅有的一坛美酒拿出来犒军！不为其他，这些北上的大兵，是为了他们寻那条已经忘了的回家之路，他们值得！
据说这酒已经埋了十多年，是坛好酒，吴璘一直舍不得，哪怕张浚到来，都没舍得喝！
可是今天，他却是拎出来了。
不需要酒碗，吴璘举着酒坛到嘴边，小心的喝了一口，果然是香气悠久、滋味醇厚！他有些回味的砸了咂嘴吧，目光在眼前这些坟丘上，一个个看过去。
这些坟丘整整齐齐，就如同出征的时候一样，若是不注意看，就像是一支整装待发的大军！
数万坟丘，当然立不起石碑，不过，每个坟丘之前，都插着厚厚的方木，方木上刻画着这坟丘之中埋葬的人的名字和籍贯！
中原人讲究落叶归根，至少有了这名字和籍贯，有机会的话，可以回去看一看，不至于成了无名的野鬼！
方木上的字是红色，如同鲜血一般，让吴璘看的有些皱眉！当初只想着红色耀眼，想让这些混账死了也光彩几分，现在看来倒是失算了！
吴璘没有说话，不过，他的目光落到每一个木桩上都会略作停顿！有回忆、有故事……这是独属于他的时刻！
吴璘是个有心人，利州的精锐更是他的宝贝，他不仅记得每一个将领的名字、每一个亲卫的名字，甚至，不少普通兵卒的名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看着这一个个名字，吴璘有些无语的摇了摇头，这些家伙实在没什么文化，一个个不是狗剩子便是二狗子，也不怪他会记混了！
又是一口酒，酒水洒落了几滴！吴璘有些可惜的皱了皱眉，这十几年的陈酿可是难得，喝了这一次，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够喝的上！小心的捋了捋长须，酒液滴落下来迅速渗进泥土之中。
吴璘瞬间便是乐了，这些兔崽子，都死了还跟老子抢酒喝？简直是大了狗胆！不过，现在就算是想踹上一脚也没机会了，算了……今天老子心情好，不跟这些兔崽子计较便是！
“张帅！”
在吴璘身后数百丈之外，张浚默默的站着，远远的望着自己这个老伙计！在他身后，利州兵中的将领尽在，他们看着独自饮酒的吴璘有些担忧，忍不住开口。
“吴璘大帅伤势刚好了几分，如此饮酒，是不是有些不好！”一名将领咬着牙，目光中泛着几分心疼和压抑。
张浚犹豫着，脸上尽皆是复杂之色！吴璘身上的伤势的确是好了许多，可是，心中的创伤又如何来医治？对于吴璘来说，这并不仅仅是一次战败，而是梦想和希望的破灭！而是自己愧对朝廷和愧对兄弟的无力！
虽然在北地之时，吴璘就已经清醒了过来，不过，吴璘却是几乎没怎么开口讲话，哪怕是对着张浚，大多数时候也是呆呆地出神！
张浚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吴璘眼中的死寂和平静！
死亡是可怕的，但是对于现在的吴璘来说，却算是归宿！
“呼！”张浚长叹一声，他同样是老将，他与吴璘虽然性格不同，可是却能够理解吴璘的心境和想法，“唐卿，这便是你想要的么……”
到现在，张浚依旧清晰的记得吴璘之前说过的话，“此战，可以失败，如果我这条残命，能够让更多人记得，依旧有人为了这故土而战，那就值得了！”
“值得么？”张浚问了问自己，却同样给出了认同的答案！
历朝历代之中，大宋算不上是一个强大的时代，甚至，就算是称之为污点的一个时代也绝不夸张，不过，中原历代有人杰出，大宋却是不弱于任何时候！他们为了自己的信仰也好、理想也罢，甚至是功绩和官阶，依旧有人为了这片土地默默的贡献者。
也许方式不同，也许他们的方式本就是错误的，不过，这样的人依旧值得人敬重和崇拜！
有些时候，对和错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或者说，对和错本就分不清楚，但是，有些事却必须有人去做，这是责任，也是命运！
就如同后世那个迷茫的时代中，有多少人在思索着中原大地该走什么样的路？有多少人在尝试？有多少人在牺牲和死亡？有的人走错了路，但他们却同样伟大！
吴璘一口一口，小心而又缓慢的喝着这一坛美酒，不知不觉，视线已经有几分模糊，这些死寂的坟丘，不知何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个人影……
“大帅，我是小六子，我给大帅牵马！”
“大帅，你忘了？我是冯五，等到了战场上，我跟着大帅拼命！”
“大帅，我是三娃，赏口酒喝呗……”
吴璘的脸上笑意盈盈，一口一口喝酒，又一口一口喝骂！
不知何时，酒喝光了，酒坛落地摔得粉碎，吴璘就依着坟丘迷迷糊糊睡去！
迷茫间，他听到了那一首古老的战歌……
“那一年，雄兵十万出玉门，旌旗招展……”
“全军将士意气豪。狼烟滚滚迷天地，大雪纷飞满弓刀……”
“羌笛不做杨柳怨，战鼓犹催人马嚎。月下兵戈如流水，夕阳残红染战袍……”
“凭谁说，将军对镜愁白发。几多回，梦里犹闻边陲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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