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5章 551. 一美一丑

        沿着贯穿整个帝国的皇家步道一路向西。经过大大小小的街市，有时走累了就坐下来喝杯茶。坦雅可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差点累瘫在路上。到了近乎首都边缘的位置，穿过皇家步道下面的拱门，就从富裕的街区到了最贫寒的街区。
这个地方，坦雅一辈子都没有来过。眼前破败的景象好像另一个世界。
“天呐，帝国还有这种地方！”
“嗯，是啊。这里是天使的街区。没有帝国的任何统治者，完全是贫困的人口野蛮生长的地方。”
他一个土生土长的帝国人，知道的竟然还没有希林这个外乡人多。不过希林也是机缘巧合才会走来这里的。
那时不认得路，夜里乱撞才会走进这个街区。如今跨国步道下面的门洞时，才清晰感知到两个世界的差别。
如果是白天走，一定会觉得那栋拱门是堆放杂物的角落，后面只有荒草吧。
一脚踏进来，却是别有洞天。
这里的人以最低廉的成本生活，无数帝国城区的垃圾被再次利用成为建材。甚至能看到精美装饰的大理石部件，破碎以后成为这里碎裂的装饰品。
房子彼此毗连，互相支撑。危若累卵，却稳妥地伫立。每一个狭小的空间都被精心地利用，哪怕最阴暗的角落也居住着贫困的居民。
他们的生活器具也五花八门，偶尔能看到前朝古董，用奇特的方式焕发生机。
“天呐，那老妇人穿的衣服，比我家的抹布还破！”
“哈哈，那个人怎么在用一个漏底的锅子！”
坦雅走着走着惊呆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战胜了劳累。又忍不住继续前行。
再深入这里，又到了一处密不透风的街道。过道如此狭窄，以至于二人贴着两侧住户的身子走过去。
这里没有专门的排污设施。臭水流淌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河。那些人也不在意生活卫生，低矮的小房子里散发出霉烂的气味。
“我们是不是走到谁的家里了？”
“没。这里是公共的过道。”
偏偏有个人露宿在这条拥挤的公共空间，霸占了过路。二人还要踩着那人的床铺爬上去。
又走了一小段台阶。希林有点搞不清这里的路。与上次离开时相比，有些微妙的变化。
“这个方向没错的。圣天使大教堂就在这群破房子后面。”
终于从破旧的房子里出来，再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坦雅又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是一处开阔、壮美的广场。四处断壁残垣，有风雨腐蚀后残留的精美雕刻。那些破碎的建材早就成了贫民区的建材。但没有价值的巨型石雕留在地上，好似陨落的仙人。
遗迹诉说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若不是权倾天下，谁修得起这么壮阔的广场！
而广场的中心，无数残垣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的一点，是一座深黑色的尖顶教堂。她就好像一滴水掉落水面，泛起的波纹中心。
那教堂没有修完。看地基应该是两小一大三个尖顶，却只完整地修了北侧的小尖顶，就是弗拉维主教目前的寝室和办公室所在地。
南侧的地基修了一半，主体建筑尚未封顶。而西侧最大的尖顶，也不晓得是没修还是修好又塌了。
那里是一片废墟，只有一圈残破的墙壁。
“这里是真正的神圣国土，任何人都可以寻求庇佑。”
希林拉着坦雅的手，走向圣天使教堂。他这个人，不得不说是个骨子里的野蛮人。从来也没有一天信奉过北方的神明。
但他是如此地欣赏主教弗拉维、小修士拉森纳还有学者纳特。如果是那样的人潜心所向之道，一定也是真理吧。
走到教堂外面破败的院子，许多无依无靠的流浪汉就睡在院子里。他们的生活，比上那些贫民区的居民还更不如。简直是衣不蔽体的一群白骨，凄凉地瘫在地上。
教堂里经费紧张，自己都难以为继。更别说这些讨白食的人了。
二人踏过臭气熏天的人群。希林还发现一个情况，城区里濒死的人也会送来这里安放。有的人已经死了，连苫布都没有，脸上盖了一块破布，身体早已发黑发臭。都没有及时清理！
在看周围的人麻木地休息，完全无视身边的死者。
“这个就是门。”
希林带着他走进一侧木板支撑的门洞。
“这里的确是欢迎任何人啦，因为也没有人把门。”
坦雅小心翼翼地跟着进来，他样子心惊胆颤的，生怕这教堂随时会倒塌。
“没事的。这座教堂挺立五千年了，到现在也没塌。”
希林大跨步地走进去。反正里面都熟悉了，就跟回家一样的。
“喂，什么人！吃饭去外面排队！这里不让进的！”
黑暗的角落里突然窜出个影子，对着坦雅大声呵斥。希林听了来气，想要辩驳，却又觉得这声音非常耳熟，莫不是谁在恶作剧？
而坦雅，差点没被这影子吓昏过去。只见这个佝偻的影子啊，真是丑得别具一格自成典范，外面濒死的流浪汉也没能丑成这样！
而且他还活蹦乱跳的，手舞足蹈，黄眼珠滴溜溜直转。一张癞蛤蟆嘴口齿伶俐说个不停，真好似催命鬼现世。
坦雅脚下一软瘫下去，还好希林飞步上前抱住他。
“古温克，你干嘛！”少年呵斥道。
“哎哟哟，这是我的小主人？”
丑八怪擦擦眼睛，反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他好几个月没见着希林了。上次匆匆一别，少年都没有和他打过招呼。
“小主人啊，许多天没见，你怎么变得更俊美了？我差点就没认出来。”
希林的衣装发型都有了很大变化，变化一天天累积，他自己没什么感觉，对古温克来说却像是换了个人。只有那副凝神侧目的样子没有变。
“你躲在这里吓唬谁！”
“不是啊，小主人。他们让我看门的。因为我长得丑，人家见了都怕。这样讨饭的就不会乱闯进来。”
古温克说得自己也很惭愧。
“那连我的朋友也不让进了么？”
“没有没有！小主人您的朋友随便进来。”
坦雅都懵了，望着希林的侧脸，心想着：“你是个什么人啊，怎么这恶鬼一样的玩意也是你的朋友？”
“话说小主人啊，你什么时候带我走啊？你现在锦衣华服，样子光鲜亮丽，可是你看看我，成天和这群死鬼呆在一起，一日三餐都是素的。我也想陪着你啊！”
希林懒得和他叙旧。古温克这样子带去皇宫，不要把王子给吓死的！何况，他自己还没个着落，哪有余力顾及这家伙？
“你老老实实呆着，让你看门你就看门，别这么多废话！”
“可是小主人啊，我好想你。你现在住在哪里，带我也去吧！”
“不行！”
希林拉着坦雅离开，勒令古温克原地呆着，该干嘛干嘛。
那丑陋的奴隶没有反驳，只是可怜巴巴地哼哼：“我的小主人啊，你有了舒适的生活，就不要我这个老奴隶了……”
“那个究竟是什么人啊？”坦雅小声地问。
“哎！说来话长，不要理他。”
希林带着坦雅走进教堂的大厅。抬头是十几丈高的天顶，彩色的玻璃窗有一些已经破碎，余下的还有一部分天使彩绘。
四面立柱上是无数开裂的天使木雕。金漆已剥落，剩下深褐色的面庞犹如流泪一般。
地上满是灰尘，那些桌椅早就成了冬天的木柴，任何一点值钱的金属都被人拿走了，剩下石头基座而已。
神坛是惟一有点东西的地方，小修士拉森纳每天都打扫。上面木质的十字架、木质的雕塑、漏底的玻璃圣杯。
因为毫无价值，反而留存下来。
“你看，这就是教堂里面。”
希林拉着坦雅走到大堂正中，环顾天顶。
“我去过好些教堂，里面都是这样，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旷。帝国中心的那一坐我也去过，里面不过是金漆装饰富丽堂皇一些，根本没有这里规模宏伟，精雕细琢。那里面，连天使的雕像都没有呢！”
坦雅知道希林在安慰自己，只是恬静地微笑。希林清脆的嗓音在天顶的反射下变得洪亮异常。这种建筑的设计，给身处其中的人带来特别神圣的感受。
坦雅忍不住开口，唱起一段歌谣。
他唱的是自幼学习的歌曲，风月场的小调：
我于骄阳下饮酒，走来一位翩翩少年；
明眸散发芬芳，腰肢好似柳杨；
前额犹如烈日，秀发宛若星河；
面颊染着红玫瑰，嘴唇似那桃金娘；
玲珑皓齿堪比珠玉，昂首含胸比那羚羊。
他话音甜蜜而又优美，胜过麝香还有龙涎。
这歌声如此优美，绕着天顶向上攀爬，古人云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便是此番美景。站在大堂正中，那歌声就像云雾笼罩着歌手。希林发誓这是他一辈子听过最美的声音。
少年又默默看着阉伶，他的歌曲那样欢快。为了留住这样的声音，值得扼杀一个人的生命吗？这样做何其残忍！
坦雅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份，被自己的歌喉感动，微微笑着看看希林。任何一处剧场都比不过这里。
“嘿嘿！干嘛呢？当我们这里没有人吗？唱的都是什么玩意！”不出意料，小修士拉森纳气呼呼地从楼上跑下来，手里还提着打扫用的鸡毛掸子。
他眼睛一竖，指着两个少年质问：“干嘛？你们还想在这搞基？”
希林笑呵呵地走上前去，伸出双手抱一抱大脾气的小修士。（帝国的人好像很喜欢这种亲昵的打招呼方式）
“别生气嘛，我们就是路过了来看看这里。”
“路过？天底下还有正常人会路过这里？”
“嘿嘿，也不是路过，是专程来看的。帝国大教堂竟然不允许我的朋友进去，我就带他来这里了。这里是神圣的国土，欢迎任何人进来。你说过的，不是吗？”
“嗯。是啊。”拉森纳一本正经地回答。
时候不早了，等会就要用晚饭。可他每天都在发愁每米下锅，有客人到访也没多烧点晚饭，就怕等会不够吃。一想到这些，拉森纳的头就大了。
亲耳听到这座教堂欢迎他这样的伶人，坦雅简直可以说是震惊。他紧走两步来到拉森纳近前。拉森纳对他的确没有特别的反感。那么多垂死的家伙都见识过了，谁在乎一个美貌的阉人呢。
噗通一声，坦雅跪倒在小修士面前。
这倒是把小修士吓了一跳。
“诶……你干嘛……”
“修士大人……鄙人罪孽深重……愿意用毕生的积蓄换通往天堂的赎罪券……”
拉森纳非常不理解。满怀鄙夷地看了看希林。
坦雅真的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己带着的全部钱，只恨出门的时候没多带一点。拉森纳看到钱态度立即变好了。这些钱，在他眼里瞬间被规划成未来许多天的伙食开销。
“造物者保佑你，施主。”小修士二话不说全都收下来。
“喂，拉森纳，你们修士都是这个样子赚钱的吗？”希林忍不住吐槽。
“关你什么事。”拉森纳瞪了少年一眼，“我这里还有好些力气活等着你干呢。废话少说，晚上吃好了饭给我干活去。”
写这里的时候想到一个电视纪录片。印度的贫民窟里，一个家庭主妇非常巧妙地用垃圾布置了她的家，每一处房间都紧密地排列，堪称是设计的极致。
可见智慧广泛地分布在人群当中，即便是最穷困的地方，最卑微的人，也能散发出这种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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