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陈腐的商业气息

    也许应了那句老话：厚道之人天助之。
    驻马亭榭外，田忌开心得合不拢嘴。老天竟然赐给如此稀罕的一位大宝贝！瞬间赢得了三千赏金、以及某种契机……
    “哈哈，不过是调整了一下马的顺序。下等马对王上的上等马，中等马对王上的下等马，上等马对中等马。伯灵先生神机妙算。”
    田忌守在亭榭外，糊弄、打发着前来贺喜、围观的骑手、同僚，将热闹的一干人等挡在亭外。
    “妙！有理！不过，不对吧？没这么简单……”近旁的一名骑手质疑。
    “就这么简单。”
    田忌笑着豪迈地断言。
    一番热议、调笑、谢礼之后，田忌将艳羡好奇的人众交给陈马监、田肦应付，自己独自进到亭榭中。
    仅仅一帘之隔，却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从喧哗走入孤寂只在瞬间。宽大马车仍旧静默地伫立，空气凝滞、悄无声息。
    凝滞中带着一缕异样的血腥。田忌忙揉揉眼，就着帘缝掠过的光线定睛看去，不觉吃了一惊。
    昏昧的车棚中，暗影深处，孙膑光着膀子端坐毡垫上，两只手臂血迹斑斑。一只已缠上绷带，另一只，孙膑正用牙咬着布头缠上，打结。
    “先生……”
    震惊之下，田忌忙上前夺过布头，尽力帮忙。
    此刻终于知晓为何追日较踏雪并非占优，孙膑却能领先一步，策马冲出“透剑门”！
    定是进门一刻，孙膑便放弃稳妥，遏止惯性侧身矫正调整马匹，不顾四面白刃，抓住分毫时间差，瞬息获取了速度先机！
    “……孙先生，你叫田忌怎么当得起？”
    上臂数道伤口血肉模糊，深及骨骼。田忌手发抖，眼中一热，差点掉泪。
    “先生……今日之事，叫田忌如何报答？无以为报。”
    “是贵府的马好。”
    孙宾依旧平静如冰，左手拾起巾帛，抹一把头上汗水。
    “追日确为百年难遇的宝马，从今往后，别说追日，田府所有的赛马全归先生所有！请先生万勿推却……”
    田忌一时激动、歉疚，不知如何是好。
    “谢将军，不必了。这许是孙膑最后一次上马。”
    “不，绝不会！”
    虽是晴日正午，初春天气毕竟寒冷。伤口已初步包扎，田忌赶忙拾起一旁的衣袍，帮着孙膑套上。
    “先生，此次赛马我方已得胜。依您所见，下一步该如何做？是否该趁热打铁，再请王上授符南下，防御楚国？”
    “不，什么也不要做。”
    “哦？就等着？”
    “嗯。”孙膑整好衣裳，微一点头。
    虽然只有短短一两句，却是坚韧、沉着。田忌的心再次沉静下来，凝神思忖着。
    “呜——”
    歇马台方向，又是一声牛角号响。正是比赛即将结束，事先恭送王上离场回宫的预备号。在场的所有宗室子弟、众臣子立刻停止议论，回位整装，预备聚集台前行拜送礼。
    全场人员一片齐整、肃静，等待第二声集合列队的号响。可是，让所有人大惑不解的是，集合号却并未按时、按律响起。
    再等，却听一阵撕裂般的叫喊声由远而近，高调门呼喝，一声接一声，响彻整个马场……
    “报——！八百里加急！十万火急！”
    报讯声沙哑、震撼，掩不住的惶恐，顷刻之间将整个台前氛围搅乱，令人心惊骇异！
    马场入口处，一名亲卫传令兵腰插橙黄三角旗，手执金晃晃的金令牌，策马疾驰而至。
    八百里加急，王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除非最危急的军情才可动用，一旦动用，则一无阻挡，可直达王座！
    “可恶！晚了！定是彭城失守，齐国南大门被楚军突袭、攻破！”
    车中，田忌浑身一震，急得从车垫上一跃而起。十万火急军报，已多年未启用，看来前方惨败，已败到危及国本……
    歇马台就在不远。传令兵的报讯声嘶力竭，紧跟着地传来。
    “报王上——报王上，楚王亲征，大举突袭我军。此刻彭城失守，匡章将军重伤，请调大军援助……”
    犹如一枚巨型的冰棱凌空而下，砸进滚烫油锅，顿时冰火四溅，从里到外，由上至下，全体摧毁崩裂！马场中愉悦、和睦的气息刹那间一扫而光，众人全体惊呆，大气不敢出。
    一个多月以来，所有的侥幸、窥探、要挟、怀疑全体被推翻，楚国悍然撕下一切伪装，凶狠地亮出了血淋淋的刀刃。
    “不行，此刻邹忌斡旋已告失败。田忌身为大司马，必须即刻请命救援！”
    田忌悲愤交集，紧握佩刀，一个腾跃冲出马车。
    “除了将军，齐国还有大将田婴、田武。”
    孙膑的声音钩子一般凌厉追到。一言既出，田忌虽在怒急之中，也不觉蓦然顿住脚步……
    的确，齐王可用将领并非自己一人。领兵作战毕竟不同于娱乐赛马，牵扯太多。王权的威严、专断、各方势力的消长。此刻，若自己再次顶风而上，再次力谏，更多只能彰显王上的失误与用人不明。
    “是，不错。”
    田忌驻足车外，仔细一一权衡，上涌的热血顿时快速退潮，直退到一片寒噤冰凉。
    君心难测，从来讳莫如深！
    举目望去：右侧前方高大威赫的歇马台上，王上正神色忧郁、双眉紧蹙，继续听取传令亲兵的战况汇报。按例，很快就要召集群臣，回宫商议。
    田忌痛心惆怅地眺望台前，呆立在车辕边。
    “先生的意思，仍旧是什么也不做？”
    “是，请将军静候王命。”
    车帘背后，孙膑的声音依旧峻刻冷漠、不动声色。
    “可是，邦国有难，身为一国将领，却难道只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军卒丧命颓败，敌国攻城略地……”田忌忧心道。
    “等待，是因为此刻败得还不够彻底。”
    冰冷的声音再次穿透车帘，钢丝铁线般直击人心。田忌心中猛然一沉，一时颇为不悦。
    “先生，你这是何意？”
    彭城，此刻一定已是刀山火海、血流成河。两方狂撕乱咬，以命相搏，军卒民众死伤无数尸积如山。此为楚国与齐国近十五年最大规模的战役。而且，己方已被击溃，一败涂地。
    而此人，却能心如平湖，无动于衷，无视一城一地的得失存亡，以鬼神般的视野俯视一切……
    这意味着什么？更深的机变？更多的人血？鬼神般搅动风云？
    “先生！你太小看我田忌。等到齐国败无可败，等到王上主动任命，的确的上阵出头最稳妥的良机。可是田忌虽属无能，却不能因计较一己得失，仅为自身利益，坐视齐国一败再败！齐国不是我田忌一人的齐国，亦非王上一人的齐国。抱歉，告辞！”
    田忌一腔怒火悲慨无处发泄，气汹汹地转身就走。
    “将军，齐国虽为大国，但崇文抑武、国富兵弱已久，溃败形势所趋。但是，再败之后，则必有转机。”
    孙膑的声音依旧理性到近乎冷血。
    溃败，转机？田忌再次定住，直凛凛地伫立在了亭榭门口，抬起双眼，巡视着天上的骄阳、层云，巡视着近处已一片沉郁压抑的歇马台。
    不错……不仅不错，简直一语中的！
    齐国一向自诩富庶，处处是沉湎享受的腐朽商业气息。开稷下学宫，百家文士聚集，切磋辩论活跃非凡，享誉天下，倍受时人仰慕、赞叹。
    可同时，军备废弛，士气委顿，国人声色犬马重礼好文，士卒畏战惧死毫无壮志，与如狼似虎的强秦截然相反。
    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领军奔波于国境，却只是修修补补、分分合合、徒劳地你来我往、疲于奔命……
    “先生……”
    田忌不觉转过身，再次凝视着那座寂静的马车。并非孙膑小看自己，而是自己小看了他，大大地低估了他。
    此刻，遭遇到的是一个什么人？竟是如此不同！超越一时一地的得失，并非图谋诡计，而是跃出浑噩的凡间俯瞰众生、未来。
    一场奇异的赛马，自己以为得了大彩头大宝贝。回首再看，事情远远不止于此。
    田忌反手紧握门框，内心开始颤抖、更隐含着莫名的惊愕、兴奋。也许自遇到他的一刻，一切便已不同，奇迹注定发生。
    也许，从自己到齐国，一场扫荡陈腐，更大的裂变、重构、升华、更磅礴的风云际会……已经开始！
    ******
    齐楚彭城（徐州）大战，横扫东隅，震撼中原。
    楚王故布疑阵，暗中误导渗透。待齐国防备松懈之际，突然里应外合，大举狂袭猛攻，一举攻破齐国南大门，拿下彭城。
    楚王熊商一如既往，领兵亲征。纯钧在腰，湛卢在手，一路身先士卒，夺旗破门斩将，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楚军势如破竹，铺天盖地，以压倒性优势将齐军如数击退，兵锋所向直捣临淄。
    郯城失守、莒城失守，东线齐军节节败退，损兵折将，一直被挤压到泰山至琅琊山防线一带。
    国都告急，齐王授兵符田婴、田武，令二将不惜一切代价固守防线。
    谁料苦战一日堪堪守住琅琊山，西北一线，齐将田武与楚将昭阳在沂水遭遇。两军血战拉锯，一夜之间，田武将军战死，沂水断流，被尸体阻塞。
    战到第二日凌晨，在楚将昭阳悍勇、猛烈的强攻之下，战线继续向北推移……仓促紧迫之间，齐王启用田忌率领一万禁军紧急增援，堵住西面缺口。
    中原东北方战场，一片血雨腥风。
    西方崤山、函谷关，秦国、魏国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混乱与消长之间。此刻，楚国与魏国边境却与之不同，竟形成了一片真空，风平浪静，波澜不起。静谧祥和到似乎被遗忘。
    向北通往大梁的宽阔官道上，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南北行人三三两两。
    一辆小型马车沿着官道轻快地行驶。
    车中稳稳载着一幅装满黄金的大木箱，整整齐齐五百两。张仪幸福地趴在木箱上，蒙头大睡。
    告别昭阳，张仪带着小五越过楚国边境找到最近一处钱庄。因战事突发，钱庄存银告急。好在等候两日之后，全款顺利到位。
    取款之后，二人便掉头直奔大梁。还有一两个时辰，就能回到林间小院。
    “王先生，前面便是四方驿站，地处要津，伙食也不错。咱们歇歇脚，吃饱喝足再赶路，如何？”
    小五赶着马车，愉快地提议。王先生与自己年纪相仿，和气有趣，二人很快便甚为融洽。
    “喔，挺好。”
    四方驿站虽属魏国，但处于通向宋、鲁、卫、楚几国的交通要道上，规模较一般驿馆更大、设施更齐备。气氛更热闹。
    驿馆外，数排系马的柳树刚刚泛绿吐芽，枝条如少女秀发一般在微风中舞动，甚是清新美妙。
    南来北往的客人进进出出。小五在门前安置车辆马匹，张仪率先迈步进到待客的门庭中。
    “张仪——天啊——”
    只听一声惊悚夸张的大叫，一个衣着富丽的年轻商人从茶座上蹦起，惊讶地瞪着眼迎过来。
    “冯喜？！你狗日的，怎么才出现？”
    张仪照着冯喜肩头擂了一拳。冯喜不理，继续惊奇地上下左右打量张仪一番。“天，吕镖头说你死定了，郑镖头说不一定，天黑没看清……你没死啊？”
    “你才要死。没和我老娘说吧？”
    “没有。过年节你老娘是问起来着……不过，我绷住没说，只说你往西域做生意了。还好，有先见之明。”
    “嗯，干得漂亮！哦，喜子哥，那趟生意挣了不少钱吧？”张仪笑道。
    冯喜沉吟回忆着。“半年前那趟吧？虽然被你糟蹋了十车做善事，不过，最后论功行罚计算下来，属于你的部分仍有黄金五十两。当时不以为你回不来了吗？我回家时全交给你老娘了。你老娘啊，简直乐得飞起！”
    “多谢喜子哥！哥就是机智、仗义。”
    意外相见，二人高兴地调笑、询问一番。正聊着，小五和冯喜的两名手下安置好马匹进来。
    冯喜财大气粗地宣布请客，好酒好菜，将三人安置一桌。自己则和张仪另找一处清静的窗边叙旧、议事。喜欢少年纵横家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少年纵横家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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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