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胆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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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原一带因年年征伐拉锯,韩、魏、楚、赵等国的疆域不断发生变化,边境线更是朝夕伸缩、更改。
    此刻的魏国版图,都城大梁距离其边境并不遥远。
    偏僻的小道上,林寒涧肃、少见人迹。徐郎中指示着张仪穿林绕溪,紧赶慢赶,很快便越过了魏国地界。走上大路不久,三人抵达一处驿站。
    “小王,马车是借邻居的,怕别人不方便。你先回大梁,按这个地址找到我家邻居,将马车还了。别逗留,即刻回郊外木屋。”
    “嗯,您放心。”
    徐郎中交待过地址,带着小召雇上驿站车马,朝着王畿洛邑而去。
    张仪目送二人走远,戴上草笠,调转马头向东,一扬马鞭,沿着宽阔的大路朝着大梁的方向飞奔疾驰。
    大梁依旧是从前的大梁,最后的一丝晚霞中,宽大的护城河拱卫着城池,左右远远地延展。近日暖阳的光照下,前些时的封冻已渐渐融去,残冰反射着的银光。巍峨的城门前商旅往来,傍晚的城中依旧人烟阜盛、街市四通八达,热闹繁盛。
    想起前一次和孙宾同到此处,抓贼逗乐的场景,似乎已恍如隔世。
    不知孙宾此刻怎样了?师父是否接到飞鸽传书前来救助?张仪驾着马车,直奔庞涓上将军府方向。
    自魏惠王迁都大梁,流经城池的丹水河(汴河)被人工拓宽,与城外护城河相连,北接黄河、南通泗水,人工与天然结合,形成巨大的流通水系,便利航运灌溉。
    改造过的丹水河从上将军府侧面流过,一座半月形的拱桥横跨河面,连接着对面宽敞的大街。此刻,正是晚饭过后,河边的街面上围着一拨人,嘻嘻哈哈笑得前摇后摆。
    “造孽!疯子有什么好看?赶紧回家!”桥头下,一名大嫂拽着孩子,沉着脸呵斥,急匆匆走下来。
    “没事的娘,疯子会打人,我离的远着呢……”
    “混账!离那帮捉弄疯子的人远点,全他妈一群骗吃骗喝、没廉耻的门客,你长大可别学样,会遭天谴!”
    大嫂拽着孩子拐上街道。二人迎着张仪驾着的马车,交错而过。
    张仪闻言,勒住缓行的车马,停在对岸的忍冬树丛后,隔着河道望过去。
    对岸的街道旁,笑得摇摇摆摆的人影缝隙中,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脏污破烂的残疾人跌坐在地上,呆滞地仰头望天。满头的烂菜叶子、鸡蛋黄粘在散乱的长发上,几乎遮住了面孔。
    陈轸手下的门客们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继续调笑、打赌、投掷。
    “不行不行!本人豁出去了,一定要翻本,再扔一个鸡蛋,这次准砸中孙疯子的鼻子!砸中你们一人赔我一两银子,砸不中本人倒赔。”
    一名胖嘟嘟的门客左手托着几个鸡蛋,右手举起一个鸡蛋,作势要扔。旁边的几名门客嘴要笑裂。
    “哈哈,胖子,输了不许反悔!”
    “胖子你还有钱吗?好呀,没钱当场脱裤子也行。”
    胖子闭上一只眼,集中精神瞄准,鸡蛋突然出手,划出一个弧线,正中疯子的鼻尖,“啪”的一声碎裂。
    “哈哈!中头彩!给钱给钱!”胖子惊喜得浑身肥肉一抖,一跳三尺高。落地之后,赶紧揪住众人要钱。
    周边,庞涓上将军府侧门处的两名卫士紧盯着众人,墙根下是一名挑担子的货郎、河边杵着一名买花的婆婆,四人眼神不时瞟向疯子。若是估计不错,这些人全是根底深厚的高手,且不说隐藏在暗处的眼线。
    “该死的庞师兄,简直定位精准,盯得够牢!”
    张仪瞧着对岸,暗骂了一句,快速跳下车,掏出王婶娘给的“压岁钱”在沿河的商铺里买了两个烧饼、一小团针头线脑。
    孙宾苦心孤诣,甘受屈辱,终于能迈出庞府大门,一定是不放心,在等待着消息,其中最重要的一定是钟离春的消息。可是,该怎么说?说师姐活着、安全?照其当下心性处境怕是要寻短见,不拖累师姐……若说师姐死了,更可能寻短见。说师姐受伤了?毁容了?可没征得师姐同意,她会不会在乎?该怎么办?张仪急得咬牙切齿。
    “孙宾、苏秦,真你妈的麻烦,老子不伺候了,就写失踪!吊足你胃口,看你妈的不配合!”
    张仪气哼哼地心道,瞪了对岸一眼。对面,胖子再次赢得“满堂彩”,正乐呵呵地继续逐个要钱。张仪钻进马车,拿出针头线脑开始绣花,确切地说,是在一片小绢帛上绣字。
    “春失踪,五日后桥头等待。”
    细密的字迹很快绣好,张仪将布片小心塞进一块烧饼中。
    孙宾仍旧未能脱困,这说明鸽子们没能找到师父,或者师父有何急事被绊住了,没法及时赶来魏国。究竟会是什么事情?竟然比救出从小跟着他的爱徒孙宾更要紧?
    张仪钻出车厢,坐在车夫位置上,一边啃烧饼,一边等待。
    对面,扔鸡蛋的胖子快活得满脸肥肉快快饱绽,攥着满把的银锞子往荷包里塞。近旁几名门客酸溜溜、郁闷地要走开。
    “不玩了不玩了,收工吃晚饭,明天接着玩……”几名门客开步走。
    “走走,别小气巴巴的,今晚上我请客!”
    胖子大方地招呼着众人,一伙人挑衅地对着庞府的卫士“啐”了一口,一道朝着临近的酒楼而去。
    “胖子今天好彩头,说不定以后和孙疯子一样,也能混上个将军当当呢?”另一门客假装恭维。
    “哈哈,说不准咯!哦,为照顾大家情绪,今天的赌法不要玩了。赶明儿咱们找根绳子,看谁能套住疯子的脖子,拖着他围着庞府绕圈儿!”胖子仰头笑道。
    “好主意,胖子就是个天才!”
    胖子得意又兴奋,傻笑着被众人簇拥着走远。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气沉沉地降临。孙宾好似一座年久破损的泥塑,肮脏呆滞,形同乞丐,仍旧瞪着双目仰头望天,若无其事地似乎在数星星。楞了不久,他用手撑着地,拖动残疾的腿脚,向着庞府的屋檐下缓缓挪动。
    “师兄,慢着!”
    张仪心道,继续加紧环顾四周,却见前番被母亲拽走的小男孩跑了回来,正甩着个钱串子去街边店铺卖烧饼。
    “喂喂,小弟弟!能不能帮哥哥一个忙?”
    “哦?啥事?”
    “能不能给疯子送点吃的?哥哥想积德做好事,可自己也是个残疾,腿脚不方便,只能赶赶车没法走路,过不了这个桥上的台阶……”
    张仪作出伤心想哭的表情,无奈地捶着自己的双腿,唏嘘叹气。小孩同情地望着他。
    “可……不行,我娘不许我过去。”
    张仪塞给他两枚铜钱。“好人立刻有好报。哥哥想着多做善事,下辈子就不用做瘸子了,你只要帮哥远远扔去就好了。”
    “哦?这么简单?”
    “对。扔了就闪人。”
    “好吧!”
    小孩儿答应着,高兴地接过张仪手中的烧饼,笃笃笃地跑过桥。张仪从怀中摸出磁笛,用吃剩一半的烧饼掩着,可劲儿地吹响。
    河道对面,正往后挪动的孙宾再次呆板地一点、一点转过身。张仪心中一动,确定无疑,无声震动的鸽哨磁笛,再次被收到!
    小孩儿远远在站在桥头,对准孙宾,手臂前后试探两次,“嗖”的一下将烧饼抛掷过去,随即往回跑。
    “呵呵,吃的……好吃……”孙宾嘟囔着,匍匐在地,朝着烧饼奔过去。
    庞府偏门的背后,门扇被悄悄推开了一条缝隙,楼先生窥视着冲着河边的货郎使个眼色。
    眼看孙宾嶙峋的手指就要触到烧饼,忽然,一只大脚踏住了他的手,另一只脚一脚将烧饼踢飞了出去,正是那名挑着担子的货郎,好似无意间路过,将烧饼踢走。
    烧饼竟然不偏不倚,搁在了路边的一堆新鲜的马粪上。买花婆婆直着眼睛蹩过来,一脚将烧饼踏进马粪中。
    “好吃……好吃……”孙宾不管不顾,继续朝着烧饼爬行,一把抓在手中,毫不犹豫塞进嘴里,狼吞虎咽。
    楼先生恶心地捂住嘴,忙招手招呼正在一旁廊下喝茶的庞涓。二人一道隔着门缝窥视,“噗”的一声,庞涓一口茶喷了出来。
    “郎中早说他疯了,和您说了您还不信……”
    庞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端起茶杯,继续咽下一口茶。“哼,这也算不得什么,外面打仗断粮什么没吃过?继续给我盯牢了。”
    “可要抬进来接着医治?”
    “不必,扔床被子给他过夜。要治就在屋檐下治,不能让陈轸钻空子。若是真疯了倒也干净,大不了兵书失传,谁也得不到。可若发觉他有一丝隐瞒诡诈,即刻干掉!”
    庞涓眯缝着眼,眼神犹如利箭一般要将孙宾洞穿。楼先生点头哈腰地应着。二人关上门,继续品茶。
    繁星点亮夜空,天色已完全暗下。大梁城中,大街小巷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自魏惠王称王之后,便在都城以天子规格大建宫室、楼宇。此刻,丹水河的两岸更是玉宇飞阁、水榭掩映。
    较之秦国咸阳的各种严格规章,大梁则更自由随性,华美富丽,吸引众多商贾云集,是最为贵气繁华的大都邑。较一般城池,城门开启更早、关闭更晚。
    张仪赶着马车沿街而行,快速浏览店铺、搜索寻找。很快,便在主干街道上瞧见了墨家“墨矩”的旗幡、标识。略略看进去,据点中人数不少,不过外间只有两三个墨家弟子装束的人执勤驻守。
    确认地点之后,张仪调转车头,按照徐郎中提供的地址将马车交还给了徐家邻居。随后,逛到大街上,光临各色店铺、光顾百戏杂耍戏班,一股脑儿花光了所有的“压岁钱”。
    战国时代,社会上势力规模、影响最大的数儒墨两家,天下士人“非儒即墨”。尤其是墨家,弟子行走各国、兼爱止战,加之武艺超群,擅长机械、物理、光学、建造等等各门实用技艺,受到各国君王将相、黎民百姓的器重与尊敬,声望更在儒家之上。
    为行事迅速有效,墨家在各个大小城邑设有据点,处理事务,收集传递消息,扶助弱小。名都大梁更不例外。城池的西端,丹水河流经的上游一段,正是墨家魏国总部所在。
    墨家崇尚简朴、节用。总部门庭虽宽阔肃穆,但简朴凝练,颇具大方之家风范。
    大门之中,已点燃灯烛。十几名来自黄河泛滥区域的灾民正排队等候,包袱散放一旁,有人哄着孩子。两名男弟子跪坐在对面的案几旁登记,一名女弟子正提着篮子给众人发放食品。
    众人正在排队、忙碌,忽然门前的灯火似乎闪了一闪,好似一阵急风拂过。众人眼前一晃,不觉朝着门口望去。
    灯火飘忽之中,一位身材高瘦挺拔、威武冷峻的老者伫立在门庭中,白须白眉白发飘逸潇洒、银光闪烁犹如神人。斗笠黑氅芒鞋,一如既往。手中拄着的赫然便是威震天下的墨家至尊武器——胆照神剑!
    仁者无敌,墨眉无锋。天下尚同,肝胆相照。胆照神剑源自尧舜禹时代,代表着大禹刻苦砥砺、天下为公的精神!墨眉剑已作为新任巨子的信物权柄传给了禽滑厘,那么伟大的胆照……
    三名弟子楞了楞神,其中领头的中年墨者身体猛然一抖,急速站起身。
    “在下……恕在下冒昧地问询一句,老先生您尊号是?”
    “墨翟。”
    老者面沉如水,眼神笃定深邃,不怒自威。中年墨者整个身子从头到脚不住地颤抖,“噗通”一声拜倒在地。
    “弟子……弟子惶恐,拜见师尊!”
    另两名弟子见状,急忙跟着起身,激动敬畏无比,跟随其后纳头拜地。“弟子三生有幸!叩见师尊!”
    几十名难民见状也纷纷原地拜倒。叩谢。“感谢墨子师尊!感谢墨家!”
    “各位请起。魏头领,禽滑巨子此刻何在?”
    墨子沉着威严地发问。
    已两三年不见师尊踪迹,没想到师尊竟记着自己的姓氏职务,魏头领激动地抬起头,仰望着墨子。
    “回师尊,巨子现在赵魏边境,引导救助水灾。已有二十多日。”
    “带我去见他。”
    “是,是!弟子即刻安排。师尊,乘车还是备马?”
    “备马。”
    魏头领得令,即刻令跪在身后的另一男弟子牵马。“二子,备上最快速度、最稳当的两匹神驹,赶紧!”
    没等魏头领倒上一杯茶,两匹快马已一溜烟被牵到门边。后面里间的数名弟子闻讯,赶出来,惊喜惶恐地和难民一道跪拜师尊。
    墨子朝着众人挥挥手。“大家都快快请起,墨翟叨扰了。”
    “墨子先生,您就是咱们救命的神!很久不见了,多拜拜您!”难民中一位老者继续叩拜。
    “您是尊贵长者,拜得到您是咱们的福气!”
    众难民在老者的号召下并不起身,只是叩拜。墨子躬身伏地,叩拜还礼,随后快速站立回头,坚定地朝着门外的快马而去。魏头领领着几名墨家弟子送到门前。
    “师尊,我陪您一起去,给您指路。”魏头领恭敬地将马鞭呈上。
    “不必,你留下照顾难民,二子陪我去。”
    墨子指指一旁牵马的年轻弟子。年轻弟子顿时兴奋得不知所措,马缰差点掉地上。
    “遵命。二子人憨厚,还请师尊多担待。”魏头领朝着墨子行了个礼,回头瞪了二子一眼。“少说话,多伺候。别吵着师尊,懂吗?”
    年轻弟子咬住厚嘴唇,带响儿地点头。魏头领将传令符交到他手上。
    “再会!”
    墨子辞别众人,飞身上马,二子紧随其后,二人一道驰过长街、城门,朝着北方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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