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恐极

    “疯了？”
    一言既出，所有人，包括陈轸差点惊了个大跟头。陈轸门人一愣神，随即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姓楼的，你也太能编造，竟想出此等绝妙好招！你当咱们都是死人啊？一了百了好打发？”
    楼先生长叹一口气。“哎——孙宾和庞将军师兄弟一场，咱们也不想啊。事到如今，王命不可违，不能再瞒着各位。孙宾自从受刑之后，身体残疾，大受刺激，一直精神恍惚。多方治疗，均无成效。庞将军一怕有辱师门，二怕丢了师弟脸面，故一直小心隐瞒此事。”
    “受刑之人多了去，就他孙宾想不开？”
    楼先生再次冷下脸。“哼，就该剜下你的膝盖骨试一试？罪人孙宾乃将门之后，本是心气高傲、野心勃勃，一旦沦为废人，其间抑郁羞耻岂是你这等庸碌微贱苟且之辈可揣测？”
    一阵连珠炮，说得门人没机会开口。“你……你岂不也是……”
    陈轸再次挥挥手，止住门人。“王命在此，令孙宾前来，一验便知。”
    “是，大人……”
    楼先生拗不过去，一边行礼应着，一边让庞葱带着卫士去后院带孙宾。
    府门前围观者越来越多，一个个眼如铜铃，低声议论着，拼命地踮起脚，想一睹这一闻所未闻的人间奇事，见证本年度又一大新闻。人声纷乱嘈杂，门前的几名卫士不得不上前维持秩序。陈轸的一干卫士亦往后推搡，阻挡众人，划分出界限。
    一阵镣铐曳地的“当啷”碰撞声由远而近，随即“啊”的一声惊呼，同时在前排响起。
    张仪混在人丛中，竭力控制心神保持平静，冷汗仍不由自主从后背流到脚跟……只见一个锁着铁镣的犯人蓬头遮面，破衣烂衫，一路拖着残疾变形的双腿，被两个卫士一左一右挟持着过来。
    竟会这般？
    事发突然……该怎么办？
    鬼谷学问纵横博大，可不得师父允许，不得私相传授。张仪将手伸进衣袋，握住连骗带抢，从楚南处得到的另一枚哨子大小的磁笛。虽然自己入门才两年多，没学过，但孙宾、钟离春打小跟着师父，多半能听见笛声！
    正在转念间，两名卫士已将孙宾带到陈轸面前，摁到地上。
    “报上卿大人，罪囚孙宾带到！”
    陈轸阴沉着脸，跳下马走上前，俯身抬起孙宾的下巴，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乱发覆盖之下，孙宾的神色呆滞茫然，一双眼洞好似干枯的骷髅，消瘦憔悴到几乎认不出。
    “哼，本以为庞将军有多仗义，竟这般对待自己师弟。”陈轸不屑地笑道。
    庞葱忙上前解释。“大人，您有所不知。咱们已派了三个人一道服侍他了，头发、衣裳全是他自己才发病扯乱的……”
    “才发病？”陈轸疑道。
    “是啊，是隔一两天发病，有时一天两次不等，从入冬开始一直如此。”见庞葱差点露馅，楼先生赶紧补充。
    陈轸眯缝着眼，紧盯着孙宾，似乎要看穿他的眼底。“孙将军，还认识本官吗？本官还真佩服你，为了护着自己师兄竟然装疯卖傻。”
    孙宾不理不睬，神思恍惚，口中念咒一般，喃喃自语，晃着脑袋上下左右，东张西望。“九上二下，二左七右，以二射八……”
    “并不是装疯，大人可请医者验证。”楼先生叹着气回道。
    “不必了！”陈轸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住孙宾右手两根手指，往后一掰。只听一声“咔嚓”脆响，众人发出一阵恐怖的惊呼。孙宾的两根手指被生生掰断。
    “疯子是不怕疼的。孙将军，滋味怎样？”陈轸优雅地狞笑着，继续扭动断指。
    楼先生竟也张着嘴巴愣住，不知如何是好。许多胆小的观众龇着牙，侧过脸，不敢再看。可当事人孙宾却是无动于衷，没事干一样，抬起头，翻翻眼皮，傻愣愣直勾勾地继续望着天上的白云。
    “以四射七，破军星矢……灵枢、易纬……还有我老婆……呃？一个也瞧不见……全没瞧见……没见。”
    张仪心中突然再次一颤，顿了片刻，继续吹动藏在围巾里的磁笛。磁笛无声无息，也可能被疼痛刺激得清醒几分，孙宾多半听见了！他没有疯……可能想告诉自己，钟离春不在此处！
    “这不，一直以来，就是这样不着边际，胡言乱语。”
    楼先生陪着笑，朝着陈轸点头哈腰。
    陈轸略有些诧异，继续不甘心地施刑打量一番，终于放开孙宾的手，站起身来。一名门人见状，忙将一幅星图呈上来。
    两名卫士仍牢牢夹持着孙宾。陈轸再次蹲下去，一手举起“水蚓犯昴星”的星图，一手揪住孙宾的乱发，几乎将他的脸摁到星图上。
    “说，是不是你画的？”
    “你画的？你画的……北斗注死，南斗注生，散而为九、合二为一。你画的……画的真好！真好！师兄、老婆……快来看看，上天变异，五星聚房，玄武大神显灵！战神显灵！”
    孙宾语无伦次念叨着，瞪着一双疯癫、发红的眼睛，挣着抬起头，狂躁地四处寻找。就在恍惚之间，一扫而过的短短一瞬，孙宾和张仪的眼神交汇一处。
    “师妹……快叫师兄来看，去找师兄！”
    找师兄！磁笛的震颤戛然而止，人群中，张仪紧咬磁笛，默默地后退几步。
    孙宾的叫嚷也戛然而止，陈轸已忍无可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触手之处孙宾果然脉息紊乱，错综颠倒，不似正常人。
    “孙将军，下官真正服了你！本以为庞涓才什么都做得出，没有到你更狠更胜一筹！”陈轸凑到孙宾耳边，恶狠狠地低声道。
    楼先生试探着，凑了过来。“哎……上卿大人，孙宾也是可怜，一失足成千古恨，不仅身心尽毁，还被未婚妻给甩了，忧愤成狂。”
    没想到这群人竟是滴水不漏，一个疯癫、一个参合狡辩。竟是天衣无缝，无法对质，无法证明造谣的星图出自孙宾、出自庞府……没想到此次做足了准备，竟要再次铩羽而归？
    陈轸气得热血上涌、浑身晒糠般暗抖。
    “呵，为情疯狂？为情所困，还真是生不如死！”陈轸收紧五指，掐着孙宾的脖子将他一把掀翻，头猛磕在石板地上。
    “哼，来日方长，看我怎么收拾你？”
    陈轸霍然起身，踩住孙宾，一字一句凶狠威胁。随后他抬起头，面对围观众人发话。许多人被陈轸手段吓呆，不敢对视。
    “大家看好了！这人是个疯子，各位都给我盯好了，若是发现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装疯卖傻，那么就是庞府阴谋诬陷本官无疑。哪位能即刻向上卿府报告，重重有赏！”
    “哈哈……呵呵，哈哈哈……”孙宾被卫兵摁在地上，满脸鲜血淋漓，呆滞地瞪着前方，自顾自地发笑。
    陈轸正当众宣讲，听到笑声越发气得要吐血，官威也顾不上了。他抬脚放开孙宾，捡起一边一块尖形断砖，搅动着狠命塞进他的嘴里。
    “你有种！喜欢当疯子是不是？很好笑是不是？除非你承认，有种你就此当一辈子疯子！”
    即便王命在手，竟再次一无所获！陈轸将星图“唰唰唰”几下撕成粉末，掷在孙宾身上，恼怒地翻身上马，领着一群人气急败坏地离开。
    大梁以东的城门口，通往广武山的官道上，一对士兵正整装带甲，朝着魏、韩、楚三国交战的区域开拔。
    张仪打马越过一队队士兵，跃上黄河岸边的官道。
    没想到孙宾境况如此恶劣、惨痛。不论是何种阴差阳错的原因，师姐并没有见过孙宾，不然，以她的性情，豁出性命、同归于尽也要出手相救。可她却绕过孙宾去找庞涓。
    孙宾听见磁笛，定是意识到派出的人没有找到师姐，所以有人寻到了大梁来。同时也由此判断出师姐很可能来过大梁，却被某些讯息误导，直接去战场找庞涓。
    从陈轸的言辞中判断，孙宾虽沦为罪囚，看似凶险、凄惨，却暂时多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隐约让人觉得整个大戏都出自他的手笔……
    只有师姐，还有小召，简直细思恐极！
    五花快马四蹄凌空、狂飙骤雨一般，跑得快要飞起来！该死的庞涓，狡猾的庞涓，张仪边赶路边在心里诅咒他一千遍。
    广武城中，最大的一处医馆盖在城池的东南角，此地原本清幽寂静，但因战时征用，此刻人进人出，有些杂乱无章。
    不过，医馆的一处僻静的内室外，走廊尽头挂着“闲人免进”的禁牌，内室中则暖意融融、药香弥散。墙上挂着壁毯，火盆中炭火忽明忽暗。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病榻前，庞涓身着戎装，关切地从小召手中接过药碗，递到钟离春手中。钟离春脸上暗黑仍未褪去。
    “妹子，今日可好些了？”
    “谢师兄，托师兄关照，比昨天好。”
    “哪里，战事紧张，师兄没有多的时间照看你。昨日楚军差点从一处山沟沟里攻上来。今日据悉韩军正想挖通广武山藏兵洞隧道，不定从哪儿冒上来。哦，不叨扰师妹了，反正是操不完的心。”
    “哈，我才不怕，有庞师兄在，天塌下来也不怕！”小召一旁乐呵呵地笑道。
    庞涓帮钟离春撑着坐高一点，随后伸手从一旁的包袱中取出一个布囊，囊中倒出一卷竹简，放到钟离春面前。
    “妹子，你看看。”
    钟离春展开竹简，竟然是《孙子兵法》第一卷。运笔行文正是孙宾的手迹，另加上了新的图示、注解。钟离春埋着头目不转睛，一个字一个字，一口气看完。
    “是，这是孙宾家传的兵法。可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孙宾的注解相当精妙，不可方物，几乎自成一家，是吗？”
    钟离春爱惜地合上卷册，认真又暗自喜悦地点点头。“嗯，对。师兄，不是妹子偏袒他，可谓烟云幻灭，不知终极所在，一代兵圣再生！”
    庞涓凝神回忆，无奈地长叹一声。“哎，当日孙师弟被人陷害，身陷囹圄，判处死刑。他恐怕绝世兵法失传，便偷偷将兵法写了下来，托我保管。后来，我暗地将他保了出来，本想还给他。可他拒不接受。你二人定过亲，今日，师兄就将此兵法交还给你。”
    “不，师兄，你对咱们恩重如山，我绝不能收！”
    二人正在争执，门外响起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外边一名传令兵匆匆跑来。“报！庞将军，大事不好！魏军同时挖通了城池内外的藏兵地道，攻上来啦！”
    “哦？慌什么？出去等着。”
    庞涓拿起佩刀，辞过钟离春，站起身迅速出门而去。房门在他背后“砰”地一声关上。
    一直以来，自己以己度人，对孙宾留了个心眼，怕他故意写假兵法迷惑自己，如今借着钟离春终于证实了：这套兵法是真实的！
    门外回廊空无一人。庞涓是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冷笑，斜眼打量着医馆内部涂满桐油的木质走道、角落，迈着愉快的大步走了出去。喜欢少年纵横家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少年纵横家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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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