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虎口

    农家大院中，大嫂收拾好碗筷，整整衣裙，打量了一番张仪，爽利地坐到三人对面。
    “喂喂，这位王公子，你可是咱家救命的贵人啊，还有那位送钱的朋友。以前我也不信小三儿那傻蛋能挣到荣华富贵……不过，今天见他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倒是信了几分。”
    “所以大家别泄气，耐心等等。”张仪继续加油，活跃下苦闷的气氛。
    大嫂诡秘地朝内室里瞧瞧，朝张仪挪得近一点。
    “我说王公子，其实嫂子内心挺支持小三儿出去闯一闯。看看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尤其是近几年，据说周边打仗，那些臭不要脸的诸侯王竟不断地找王畿逼粮，公田的租子飞涨，就算饿死也别想还上。咱村里有几家早听见风声，偷跑去了魏国、韩国、还有去秦国。可前些年咱家老爷子惦记着几辈子挣下的几十亩私田，舍不得走。现在管得严了，想走也难。所以，与其在这儿等死，还不如搏一搏。成败在此一举，小三儿若出不了头，那是他活该。可若是运气好，寻个大官当当，大家伙也能咸鱼翻身、鸡犬升天、扬眉吐气不是？”
    “是啊，嫂子。”张仪笑道。
    大嫂再次诡秘一笑。
    “大兄弟，以前有个算命的，说嫂子是个富贵相。你想小三儿若是发达了，别说他媳妇，咱也能混个贵妇当当不是？”
    “没错，嫂子本就是天生的福相！”
    大嫂子闻言越发欢喜，几乎笑开花，正要继续发挥。苏厉眉毛拧成结，不耐烦地一拍案几。
    “闭嘴！混账娘们，就是你撺掇的。不是你打头鼓捣分家，咱家也到不了这个份上！”
    “我撺掇？你还不是被小三儿那混蛋说得口水三尺长，做梦都想升官发财、镶金戴银、吃香喝辣，发魔怔一样，把田抵押出去！”
    “你……”
    “我怎么啦？有种你把我扫地出门呀！天天被逼债，我还不想过了呢！”
    大嫂横眉冷对，毫不相让，生气地一挥大袖，将落在木质案几上的槐树籽全挥到对面三人身上。
    苏代赶忙插上来，劝架、打圆场。“大哥大嫂息怒，谁知道老娘、我媳妇突然出事情。事到如今吵也没用。咱们最要紧的是尽快想点儿挣钱的折儿，尽快保住我那份田产。”
    “大冬天的，天寒地冻，打哪儿想折？”大嫂白了他一眼。
    三人正在斗嘴加商量。内室的门口，苏秦的老婆，即三嫂影子一般，默不作声地走了出来，独自从柴房中抱出一大团凌乱的魁麻、枯草，坐到院子一角，扎成一个一个烧火的麻团，堆放在屋檐下。
    张仪瞧着柴火团，拾起被大嫂掀到袖子上的一粒槐树树籽，起身走过去。
    “嫂子，请问这种魁麻附近一带多不多？”
    “多。”苏秦老婆头也不抬，自顾忙碌。
    张仪俯下身，举起槐树籽。“嫂子，请问这种结子的槐树除了院子里，附近一带多不多？”
    “多。”
    “这可太好了！哈！”张仪忽然一拍膝头，跳起来。苏秦老婆吓了一跳。众人一愣之下也被吸引。
    “挣钱的折儿出现了。”张仪从柴火堆里抽出一根麻杆，开心地挥挥手。
    大家再次精神一振，全体聚集到院子中央的矮几边。张仪将麻杆、槐树籽一道摆在案几面上。
    “小弟在楚国军队里见过一种燃料，叫法烛。南方因为雨水多，每到雨季潮湿，常用法烛做饭、取暖。这种燃料很耐烧，所以军队也随军携带。小弟因为好奇，随口问过。其实它的制作挺简单，原料就三种：汉麻、槐树籽油、碎砖瓦的粉末，混在大锅里用火加热，搓成条，晾干即可。大嫂刚刚说过，有些人家几年前居家逃走，碎砖碎瓦一定留下不少吧？”
    “对、对。”大嫂瞪大眼，不停地点头。“好几家，破破烂烂，快成废墟鬼屋了。”
    “嗯，咱们先在家里试着做，如果没问题，就弄几口大锅，乘着天气好，赶工多做些。”
    苏厉也不禁来了劲头，眉头大大舒展。“对，早春天气冷雨水多，若是咱们将这些燃料运到洛邑去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苏代也连连称是。“对呀对呀，说不定就能还上田租了。我马上去里正家，将村里刚办过腊祭的两口大铜锅借来。”
    时不我待，说做就做。不到两个时辰，魁麻、槐籽、碎砖瓦被迅速收集、捣乱。院子里，家庭实验很快大功告成。
    大铜锅顺利地借到，被抬到临近一处被废弃的院落。简陋的工棚搭建起来，步骤分明，分工妥当之后，批量化的生产正式开始。
    三个小孩负责拿竹竿、口袋，敲槐籽、捡槐籽。
    大嫂、三嫂负责巡视荒地田野，割野麻。
    苏厉、苏代、张仪负责在作坊里碾压砖瓦、按照比例混合三种原料，烧火搅拌，加工法烛。
    全体人员各司其职，来回忙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第一批生产颇见成效。
    第二天，田间收集野麻的队伍再次收获不小，打成了几大捆。二位嫂子扛不动，大嫂回来，让苏厉、苏代帮忙运回作坊。张仪则继续守着两口大锅，不断地添柴火。
    不一会儿，只听破败的门口，快要掉下的门扇“咯吱”一响，一大捆野麻横档在了门口。麻捆下面，粗布裙子一颤一颤，三嫂被压得看不见人影，吃力地挪过来。
    张仪见状，忙跑过去帮忙，卸下野麻捆。
    “哎呦，三嫂子，少背点喂，好端端的小心变成佝偻老太婆！”
    三嫂并不理睬，直了直瘦瘠的腰背，就要出门去。走到门口，忽然迟疑片刻，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王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苏秦外面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啊？什么女人？”
    “就是因为她，苏秦瞧不起我。若不是公爹公婆向着我，他早就休掉我了。”三嫂呆滞、平淡地说道。
    “嫂子，你别误会。小弟和你说实话吧。苏秦啥女人也没有，也就是个无知幼稚的女孩子暗自喜欢过他一阵子。不过，人还不糊涂。她一知道有你，立刻就和苏秦断交了。”
    “哦，那是他自己痴心妄想？”
    张仪想想苏秦，忍不住笑起来。“嫂子，你说的太对了！他就是痴心妄想。您想想，小弟我这么好的条件，都没女人要，他能好的了多少？可能他都没来得及妄想，人家一听说他成过亲，立刻翻脸，把他当成破抹布，给甩一边了。哈哈……”
    听如此说，三嫂的脸上禁不住掠过一丝笑意，但又很快隐去。
    “王公子，你知道吗？我嫁到苏家六年，他和我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有你多。”
    “哦？嫂子，你干嘛还留在这里？也甩了他得了。”
    三嫂再也掩盖不住，眼中涌出无边无际的无可奈何。“他对我无情，公婆对我有恩。而且，这方圆几十里，苏家还算是过得去的人家，一直以来，虽然辛苦，也还不至于饿死……”
    三嫂眼眶发红发肿，快要控制不住。张仪赶忙劝解。
    “嫂子你别着急，以后见到，小弟帮你好好劝劝他。嫂子贤良淑德，不离不弃，时间久了，慢慢的他也能回心转意。”
    “哼。”三嫂抬头望天，苦笑一声，深吸一口气将眼泪咽回去。
    “说真的，我不在乎他回不回心转意，我对他早就死心了。他不知道这些年一天一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若不是要接济娘家，新婚之夜我就不活了。特别是这一次，就为了穿好衣、骑大马，他差点害死大家。我就守着这个名分，等着，若是他侥幸能够升官发财，就罢了；若是和上次一样，败尽血汗钱，厚着脸皮空手而还，我一定要好好羞辱他一番，让他也尝尝被人瞧不上、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
    “嫂子……”
    张仪正要说点什么，门外传来大嫂和苏厉争吵的声音。三嫂怨愤决绝地转过身，朝着门外的旷野大步而去。
    空气晴冷，天公作美，一连几天都是艳阳天。
    第一批法烛已经晒干，在作坊院子里堆起一人多高的小山。奋战数日的人们开心地欣赏着劳动成果，苏代则预算着买卖收成。
    张仪和苏家人商议妥当，先由张仪和苏代驾车去洛邑，将第一批法烛卖掉。苏厉则领着大家继续制作、晾晒。
    艳阳高照，天空清寒、一片湛蓝。通往洛邑的官道，笔直、宽敞，在上午阳光的照耀发出纯净的白光。
    苏代和张仪二人坐在车辕上，赶着牛车，晃晃悠悠，走在官道一侧。
    连日来忙忙碌碌，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连好好说话的机会都找不见，此刻二人终于能聊上一聊。
    “苏代哥，苏秦离开家，有什么打算没？”
    十字路口，张仪咬着一根狗尾草，眺望着通往秦国的大道。
    苏代扬起鞭子，往牛屁股上加上一鞭，回忆一番。
    “嗯，有打算。不然咱们也不敢冒险抵押，借钱给他。小三儿说了，他先要去秦国，游说秦王。他说商鞅刚刚被诛三族，属下树倒猢狲散，秦国一定急需人才补充空缺。而且……他还说了，若是万一在秦国不成功，他还可以去魏国，魏国上将军庞涓是他旧交，一定能谋个一官半职。他说得神乎其神，把个庞涓大将军描述得有鼻子有眼，咱们也就信以为真。”
    “苏秦说的没错，我可以证明，他和庞涓真是旧交。”
    “哦？”苏代顿时笑咧嘴，大是欢喜。“这么说，小三儿还真能发达富贵？可他为啥不一开始就去找庞涓？反反复复，白费了家里这么多钱财！”
    “因为苏秦不是个一般人，他胸怀大志，考虑的是天下沉浮、大势走向。秦国这次若能渡过危机，一日既往保留新法，的确会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国家。”
    苏代摸摸头，瞪着张仪，有些听不明白。
    “啊？不会吧？二十几年，我看着他长大……小三儿连种地都学不会、懒得学，还胸怀大志呢？能捞几个钱养家就不错了。再说了，商鞅都垮台了，连自己都保不住，还保什么新法啊？”
    张仪扔掉狗尾草，叹了口气。“哥说的也是。游说秦国，多半怕是没啥消息。若是找庞涓，养家该没有啥问题。”
    苏代点点头。“嗯，咱们庄户人，能发家致富就好。”
    “可是，苏秦……”
    “哦！”苏代再次回忆起了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我当时也问过小三儿，说为啥不先去找庞大将军，谋取官职？他说的也挺实在，不是什么心怀天下、不着边儿的理由……他说……他那次去洛邑，在一座高楼上听见两个杀手在聊天，有一个人说‘庞涓是天下第一大戏子’。”
    张仪闻言，从头到脚猛地一抖，好像被抽了一鞭，顿时从牛车上跳起来，面对着苏代，狠狠摁住他的肩膀。
    “你说什么？第一大戏子？什么意思？”
    一瞬间，风云色变，张仪的眼中雷鸣电闪，顿时变得严酷、紧张、犀利。苏代惊吓得呆愣在原地。
    “意思啊？小三儿的意思大概就是……庞涓这个人比较会做戏，不老实，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先不去找他吧。”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杀手？”张仪继续紧盯着他。
    虽然不知道为何，此事一定非常严重。苏代慌张地赶紧回忆，搜索细节。
    “他没细说……应该是很厉害的两个杀手，小三儿回家后，发了魔怔一样，魂不守舍，可能是被吓坏了……也是啊，咱们这辈子都没见过杀手，受刺激了吧？哦，也可能不想和杀手搞在一起，他才不去找庞涓。”
    来时的那匹马、路费、佩剑全已给了苏家买粮、抵债。此刻可谓一穷二白、精光溜溜。
    张仪仰头望天，老鹰飞得太高；再看看眼前的老牛，所谓老牛拉破车，实在提不起速度。再摸一遍口袋，空空瘪瘪……瞧瞧大路上，虽有骑马的行人，可是自己和苏代在一处，不适合抢劫作案。
    “抱歉！苏代哥，你自己去卖法烛吧，小弟去不了了。”
    张仪不再多说，一跃而起，远远跳下马车。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朝着洛邑的方向狂奔而去。
    小半年前，寻找《孙子兵法》之事，苏秦并不知晓，所以，也无法将杀手与庞涓联系在一起。
    若是苏秦认识他们，那么两个杀手必然是青龙、白虎，或者玄武无疑。那么，古墓中那伙杀手的买主，此刻看来，极可能是庞涓。
    庞涓处心积虑，不择手段，百般掩饰，不惜残害同门也要得到兵法。那么，孙宾投奔他，无异于羊入虎口。
    此刻，孙宾突然销声匿迹已有两个月，有可能此刻已不在人世……而剩下的另外一个见过兵法之人，是钟离春。
    师父在洛邑。
    必须找到师父，设法寻找孙宾；尤其是赶在庞涓之前，寻到钟离春。喜欢少年纵横家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少年纵横家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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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