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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四章 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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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口此行收获颇丰,因为裴钱竟然从一捆捆贱卖的书籍当中,发现夹杂了一批宫廷殿试卷秘档,名副其实的闱墨真迹孤本,汇总了一国将近百位科举状元的殿试文章,每一份状元考卷,都有鲜艳欲滴的朱砂红字,是历代皇帝御批“第一甲第一名”,除了策论正文,最后边还有读卷官职衔和姓名,虽说龙气浅淡,流逝极多,但是文气浓郁,算是实打实的捡漏了。
陈平安分别翻阅了几份年月最久和最近的殿试考卷,随便记住了一连串的官衔人名。
当时店铺旁边,一位身穿儒衫的消瘦老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是被陈平安的运气给震慑住了,犹豫了许久,才与陈平安开口询问,能否将这些考卷转卖给他。
陈平安摇头笑道:“老先生,恕难从命。”
老人洒然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何况自己兜里也没几个钱,来这处山上渡口,不过是散心,哪有底气与这些山上仙师谈买卖。三颗神仙钱,雪花、小暑、谷雨各一,都是新帝赏赐之物,打算当做传家宝的。
小陌心声道:“公子,方才这位老先生,对年月最近的几份考卷,好像比较上心,看到上边几个人名的时候,心境起伏很大。”
陈平安说道:“老先生身上官气和沙场气都重,说不定是在殿试卷上边,瞧见了自己和同僚们的名字。”
看到了一对鳌龙钮印章,两方没有边款的印文,让陈平安一见倾心。
知足。知不足。
金石气不重,也无名家落款,所以定然价格便宜,只是不单卖,作为添头附赠,客人得额外买下一件贵重货物。
刚好陈平安还相中了一只紫砂石瓢壶,铭刻有“云中青鸟家乡,海底蛟龙世界”。就打算买下,回头随便送人。
店铺标价三十颗雪花钱,如今桐叶洲的山上器物,但凡与灵气稍稍沾边,要是再加上点添油加醋的仙府“故事”,价格就会高得吓人,哄抬价格,争抢不休。
其实是买贵了的,但是一想到身在自家渡口,行吧,就当是破例当个托?
陈平安刚伸手拿住紫砂壶,就被人一撞肩头,抢过那只石瓢壶,转头与店铺掌柜大嗓门喊道:“说个价!”
也没有计较什么,由着那人掏钱买下紫砂壶,陈平安挪步转去拿起一只寓意福禄寿的三色翡翠手镯,店铺标价十颗雪花钱。
不曾想那个彪形壮汉身边的一个朋友,又伸手过来,陈平安轻轻一抬肘,挑起对方的手腕,笑道:“哪有你们这么买东西的。”
其实陈平安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这拨人当中有个半吊子的青乌先生,手缩袖中,偷偷以一只造工粗劣的定宝盘的指针转向,大致判定流水财走向,而由于自家落魄山有个掌律长命,陈平安身上就沾了些财运,自然而然就被那个青乌先生误会想岔了,再加上先前的那批殿试卷秘档,对方才会想着陈平安挑中什么就买下什么,稳赚不赔。
其实在山下的古玩行当,这倒是常有的事。
手上这只镯子,陈平安是肯定不会让的,因为已经想好了送给谁。
那个手拿定宝盘的半路青乌先生,笑道:“这位小兄弟,劝你还是割爱为妙,就算是山上神仙,可是出门在外,山高水深风大的,还是要小心啊。”
这位洞府境神仙身边,还站着个身材壮硕的纯粹武夫,佩刀,悬一块极有年月的官家腰牌。
如果压四境的话,就是位山巅境大宗师了。
裴钱聚音成线,与师父解释道:“这拨人都是南边那个大夏朝的供奉,只是如今王朝分崩离析,光是称帝登基的,就有三个,一皇子两武将,都在争个正统身份,三方人马,前些年就开始派人在外搜刮钱财,手段都差不多,一路货色,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几块供奉牌都是宫中老物件,所以我也分不清他们是谁的手下……”
裴钱骤然出手,竟然有人竟敢伸手想要搂住她的腰肢,裴钱一肘砸中对方面门,后者直接倒飞出店铺外。
那个青乌先生怒喝道:“小心,是妖族!”
店铺掌柜给吓得脸色惨白,实在是千疮百孔的桐叶洲,前些年被蛮荒天下那些妖族给害惨了,朝门外高声喊道:“赶紧传信灵璧山!”
以往年年清明祭祖,坟前犹有纸灰飞作白蝴蝶,如今日落狐兔眠冢上,几家坟头子孙来,唯有无数新鬼哭旧鬼。
得了那位青乌先生的心声密语,那个先前抢走石瓢壶的魁梧汉子,沉声一喝,衣衫当场崩开,上身裸露出两道刺青纹身,又是过肩龙,又是下山虎的。
那个还留在店铺内的老先生沉声说道:“这种玩笑开不得。”
裴钱转头望向师父,陈平安点点头,随意出手就是了。
于是这拨来自旧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爷们,就一起去门外躺着享福去了。
陈平安收起那只翡翠手镯入袖,再拿起那对印章,最后往柜台上放下十颗雪花钱,转身对那位老先生抱拳道:“谢了。”
老先生笑道:“举手之劳。”
之后这位老先生语带深意,“稍后灵璧山仙师赶来此地,我可以尽量帮忙解释一二,只是最终能否解释清楚,还是得看灵璧山仙师们。”
老人话里有话,言外之意,是你们的山头师承,如果名声足够大,兴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就会很麻烦,而且是极其棘手,被一位皇室供奉的练气士指认为妖族修士,别说灵璧山担待不起,一旦今天店铺这边没谈拢,双方动手了,说不定还会惊动大伏书院,专门派遣一位书院君子或是贤人,赶过来勘验身份。当然,如果事后证明是灵璧山故意谎报,罪责不小。
老人身边一位青壮扈从,欲言又止,是在担心自家老爷,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灵璧山祖师堂那边得到消息后,哪敢掉以轻心,老山主在内一金丹两龙门,匆匆御风赶来野云渡,如临大敌,站在店铺门口那边,
那个老人自报身份后,小陌以心声笑道:“公子料事如神。”
因为这个于一国有再造之功的老夫子,果然就是殿试卷上其中一人,而且官衔有点长,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
是最清流的文官出身,桃李满朝野,老人却没有跟随先帝一起逃往那座崭新天下,而是留在了家乡故国,置身沙场多年,前些年又挡住了旧大夏王朝在内几个邻国的边境侵袭。如今告老还乡,刚好路过此地,无事一身轻,打算领略一番山上风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囊中羞涩。
灵璧山这边,显然是知晓这位老人身份的,只是依旧不敢掉以轻心,要是当真漏掉了一拨妖族修士,以大伏书院那位新任山主的脾气,灵璧山就可以直接封山百年了。
陈平安以心声开门见山道:“我们来自仙都山。”
灵璧山那位金丹老祖,小心翼翼问道:“是那位崔仙师的同门?”
那个出手阔绰的白衣少年,如今野云渡的幕后主人,之前造访灵璧山,自称来自仙都山青萍峰,姓崔。
陈平安笑着点头。
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就有点尴尬了,灵璧山三位老祖师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没有与三位谱牒仙师过多客套寒暄,只是让他们灵璧山担心今天这场闹剧,会有隐患,可以飞剑传信大伏书院。
陈平安将那一大摞殿试考卷重新取出,递给老人,笑道:“老先生说得对,君子不夺人所好。”
老人极为爽快,拿过了殿试卷,大笑道:“敢问仙师,是怎么个价格?”
陈平安摆手道:“千金难买几句公道话。”
老人笑着点头,“那就不与仙师客气了。”
离开铺子后,走在渡口岸边,陈平安看了眼曹晴朗,笑问道:“是想要说什么?”
曹晴朗答道:“学生刚刚已经想明白了。”
在霁山府君那边,先生还会有所试探,那是先生视为自身事了,换成在灵璧山仙师那边,先生有意无意早早挑明身份,不然对方可能是门风醇正,也可能会露出一副丑陋嘴脸,或者可能是虚与委蛇,却行事谨慎,也可能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直接就动手了,总之会有百般可能。不过先生并未如此作为,显然是按照约定,真的将下宗所有事务都交给小师兄处置了。
老人身边的那个扈从说道:“老爷,对方来头很大,竟然能够让灵璧山二话不说就放行了。”
老人笑了笑,只是说了一句“翰林风味”。
当了多年的礼部尚书,多次主持科举,朝野上下,都说他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官场上,说他是桃李遍天下。
如今呢。
老人犹在,可是那些桃李,那么多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朝气勃勃的,文采飞扬的,如今却都真的无法言语了。
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路过一座位于郡城外的山脚寺庙,一行人入庙烧香。
进了寺庙,有匾额莫向外求,大殿悬挂匾额,得大自在。
既有香客入庙,也有僧人外出。
一般来说,寺庙结制,就不再起单云游,只等解夏,就可以外出参学,云游僧人每到一处寺庙,去大殿礼佛,只需要看一下韦陀菩萨的造像,就可以知晓这座寺庙是可以十方丛林,还是只提供一宿两餐的子孙丛林。这一处禅寺,韦陀菩萨左手单立掌,右手托降魔杵立于胸前,这就意味着是座半十方半子孙的佛家丛林,行脚僧可以在这里挂单三日,却不宜安单常住。
这些约定成俗的佛门规矩,是无需寺庙知客师提醒外来僧人的。
过天王殿,陈平安和曹晴朗在大雄大殿外,各自捻三炷香,然后放入香炉。
只不过学生是左手持香,先生却是右手。
唯独裴钱在大殿外敬香之后,还去了大殿里边跪拜磕头。
小陌没有敬香,只是望向大殿内供奉的佛像。
世人见佛而不得,则造像以见之。
而这位黄帽青衫绿竹杖的“年轻人”,却是见过真佛的。
之后一行人过了大雄宝殿,左侧拾阶而上,期间路过药师殿,最后在藏经阁那边,从右侧返回山门。
突然下起了一场雨,陈平安就站在廊道中等雨停,雨势惊人,但是看样子不会持续太久。
不知为何,大雨中,有个妇人带着个孩子,跪在山门外。
而寺庙大殿中,有个中年僧人,跪在蒲团上,低头合十,泪流满面。
曹晴朗想要从小陌赠送的那件“小洞天”中,取出一把油纸伞,赠予那妇人孩子,好在雨中撑伞。
陈平安摇摇头。
在妇人起身后,陈平安跟裴钱说了声,裴钱就撑伞走去,一手持伞。
妇人赶紧擦拭眼角,笑容温婉,拉着孩子,一起与那心善女子道了声谢。
今年入冬后,桐叶洲山河板荡,满目疮痍的中部地界,尚未小雪时节,各地就陆续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天寒地冻,山下边便顺势多出了许多冰厂,开辟地窖储存冰块,好在明年入夏再取出。
在那旧大夏王朝境内,两支骑军厮杀起来,同室操戈。
大军后方,一位身穿华贵甲胄的年轻人,正在劝说一位观海境老神仙速速出手,才好扭转战局,大致言语,是对付这些沙场武夫,以仙师的通天术法,定能势如破竹,以一敌万,只要再立奇功,回到京城,一国国师之位,朝堂那边就再无异议了……
老仙师揪须不言,最后实在是推脱不得,便腾云驾雾,祭出两件本命物,攻守兼备,光彩流转,宝光映彻半座战场,老神仙施展仙法,很快就挣下一笔不小战功,术法落地,老修士想着灵气还算充裕,就要再来一手压箱底的神通再撤离战场,不曾想就挨了敌军中一通山上秘制床子弩的密集攒射,打破了那件防御重宝的山水禁制,老修士正要提前撤退,就被一位暗藏在阵中的纯粹武夫,手持巨弓,以一手连珠箭当场射杀,那十数枝铭刻有云纹铭文的符箓箭矢,竟然在空中画弧而走,如影随形,躲避不及的老修士,整个胸口都被铜钱粗细的那枝箭矢贯穿。
战场之外的一处山头。
裴钱看到那一幕后,说道:“修道之人投身战场,捞取功劳不难,可如果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奠定战场胜负,在大军中肆意屠杀山下武卒,可一不可再。”
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面无表情。
小陌则是心不在焉。
落雪时分,一处古桥边,几树老梅并是白纷纷,梅雪都清绝。
长桥一端,像是个书院老夫子,带着一拨士子负笈游学,在此驻足赏景。
其实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洞府境老修士,正在为一拨门内弟子,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家事,说那修行一事的法侣财地,说那地仙者,可千岁而童颜,步履轻疾,举形飞升,长生不死,出入洞天福地,跨五湖四海,镇五岳万山。
这番言语,说得那些刚上山没几年的弟子们,一个个神采奕奕,心神往之。
老修士伸手轻推桥栏积雪,笑道:“山上道脉众多,但是自古百千技艺,弟子皆可求而学之,唯独剑仙一途,历来只有师父收徒,不曾有弟子主动寻师就能成的,剑仙收徒,一向门槛比天高,宁肯失传,不愿轻传……”
一个少年点头道:“难怪天底下剑仙这么少。”
一旁少女瞪眼道:“你别打断我师父说话。”
老修士用手背推了推积雪,落在桥底冰面上,“自古相传,真正的剑仙,身负上乘剑术,得天地造化,故而从来不屑依仗神兵利器,只要炼出一枚剑丸,便有神龙变化之妙,以清静道心为匣,虚白之室如灿若日月,可千里取首级……”
一帮弟子听得如痴如醉,嗯,除了那个喜欢拆台的少年,他忍不住再次开口道:“师伯,上次咱们遇见了你那个山上故友,求了老半天,对方都没舍得将那份山水邸报送你,他不是说天底下有个地方,叫剑气长城吗?邸报上边说那边地方不大,但是人人皆剑仙呢,那么老剑仙们是咋个收取新剑仙当徒弟的?”
老修士笑容如常,心中腹诽不已,师兄怎么收了个这么个弟子,这小子是家里忙着造房子吗,这么喜欢拆台。
其实老人自己也是刚刚从好友的那封山水邸报上,得知有个叫剑气长城的地方。
对岸远处,一行人往桥边踏雪而来,脚下咯吱作响。
老修士转头望去,风雪中,一袭青衫走在最前边,双手攥着一颗雪球,他身边跟着三人,瞧着年纪都不大。
少年轻声问道:“师伯,你赶紧施展法术,开个天眼神通之类的,帮我瞧瞧,那拨人里边,有无寻觅徒弟的剑仙。”
老修士气笑道:“自个儿问去!”
一座古桥,两拨人擦肩而过。
老修士主动笑着点头致意,那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男子,笑着点头还礼。
少年在那一行人远离后,说道:“师伯,估计没有剑仙,走路带声的,一点都不踏雪无痕。”
老修士懒得理睬这个少年,继续说那山上的奇闻异事、仙迹神怪,其实也是老人道听途说而来的山水故事。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下雪之后,宛如一座琉璃仙境,美轮美奂,分不出天上还是人间。
一行外乡远游人,在京城门口那边递交通关文牒。
曹沫,郑钱。
至于曹晴朗和小陌,用的都是大骊王朝的户籍身份。
等到下宗建成,曹晴朗就会额外多出一个桐叶洲修士的金玉谱牒身份。
走出城门洞后,小陌说道:“公子,在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常见吧?”
妇人垂帘听政,倒是为数不少。
大泉皇帝姚近之。
陈平安点头道:“很罕见。”
想起一事,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如今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就是你们家乡福地的磨刀人刘宗。上次我和裴钱在这边见到了刘宗,还是金身境瓶颈,不过这是因为老观主故意为之,让刘宗破境比一般武夫要难很多。”
裴钱抿了抿嘴唇。
曹晴朗看了眼她。
因为之前陪着小米粒一起看山门,听小米粒说过,当年裴钱陪着好人山主一起途径大泉王朝,发生过一箩筐的故事哩。
裴钱立即斜眼过来,又要告状?
一行人先在蜃景城找了家仙家客栈落脚,名为望杏花馆,地段极好,闹中取静。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山上渡船和仙家渡口,往往都会有本册子,专门介绍沿途客栈,无偿赠送给客人,内容详细的,夸上天的,往往是双方有那不浅的香火情,简明扼要一笔带过的,肯定就是客栈跟渡口、渡船的关系没到位。
其实大泉王朝最著名的客栈,还是桃叶渡那边的桃源别业。
听说是一洲女修的首选,就算凑钱都要在那边下榻。
进了客栈大门,率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一堵影壁高墙,三丈高,锦鲤荷花,皆宛如活物。
陈平安停步,仰头欣赏片刻,大骊京城那家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客栈,要是有这份心思,也不至于生意冷清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要了四间屋子,陈平安跟客栈这边要了一摞近期的山水邸报,小陌几个都留在屋子这边,围桌而坐。
还是只有曹晴朗喝茶,其余三个都在喝酒。
关于玉圭宗,都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占据篇幅却不小,这就是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厉害之处了。
以前是南北对峙,其中桐叶宗又稳稳压过玉圭宗一头,如今却是毋庸置疑的一家独大,反观桐叶宗等同封山,在一洲版图上,如同孤舟一叶。
周首席亲自操刀的花神山胭脂榜,几乎每份邸报都有不同的说法,不管认不认可那些仙子的排名,都会顺带着再骂一通姜尚真。
此外就是青虎宫的丹药,还有小龙湫的那场问剑。
还有不少山下复国后的朝廷,通过邸报招徕供奉,不拘修士或是武夫,各国礼部颁布的公文,类似江湖上英雄帖了。
不少关于宝瓶洲的小道消息,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反正就是乱写一通。
小陌拿过一份邸报,说道:“这个桐叶宗,好像有点惹人厌了。好歹是个宗门,下场如此凄惨?”
陈平安笑道:“捧杀不遗余力,棒杀一棍子打死。其实往往是好也没那么好,坏也没那么坏,反正看人挑担不吃力,就是图个看热闹不嫌大。不过我们周首席有句话说得好,”
小陌点头道:“虽然还未见过周首席,但是小陌早已心生佩服。”
在落魄山中,周首席的名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口皆碑。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没能忍住,一个笑出声,赶紧喝了口酒,然后说了句让小陌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我们周首席返乡后肯定要揪心了,没事,反正他最喜欢花钱,省得当了首席供奉就心生懈怠。”
陈平安其实还是想要从邸报上,多看到些关于大泉王朝的消息,比如其中就有一个传闻,言之凿凿的,也神神道道的。
姚岭之丢了一把刀。
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大泉朝廷三法司的主官,焦头烂额,见面就愁,至于刑部郎官、都察院各道御史和大理寺丞,所谓的小三法司,更是都开了不知几场议事,三个衙门内部早已鸡飞狗跳,却不敢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就是一件法宝品秩的宝刀失窃案,说小又不小,因为这把刀,是前朝重宝,有着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
官场上,最麻烦的就是这种事,揣摩天心。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大有渊源,是大泉王朝宝库秘藏了两百多年的镇国之宝,名为“名泉”。而大泉刘氏的开国皇帝,起于微末,属于武将篡位立国,有得国不正的嫌疑,尤其是这位开国皇帝,当年还持刀手刃了前朝的末代皇帝。
陈平安上次在这蜃景城,就亲眼见过那把“名泉”,算是当今天子送给皇妹姚岭之的一件御赐重宝,确实是一把品相极好的法刀,木质刀鞘,蒙绿鲨皮,刀柄嵌满珍宝,当得起“价值连城”这个说法,天然压胜鬼怪神异。
按照邸报上边的只言片语,最后还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貌似突然转性了,从一个酒鬼变得兢兢业业,亲自与皇帝陛下商量,算是大包大揽了此事,让转为辅佐的三座衙门,都稍稍松了口气。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府尹大人顶着了。而且供奉修士、捕快调度一事,府尹大人颇有章法,使得整个蜃景城内外的京畿之地,内紧外松,既不扰民,又调度有序,这才让京城官场不约而同记起一事,这位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还曾是个年少投军的姚家子弟,之所以断臂瘸腿,还是在战场上落下的结果。
小陌说道:“公子要是能够绘制出一幅‘名泉’图画,小陌可以试试看,帮那位姚府尹查探出这把宝刀的下落,找到之后,暗中归还府尹衙署,再留下一封书信解释来路和缘由。”
裴钱笑道:“就像做事不留名的江湖任侠义士。”
曹晴朗放下手中邸报,说道:“喜烛前辈,此事不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大泉皇帝有意为之,如果那个‘刘氏废帝’在位时,闹出这种事情,当然会比天大了,只是如今换成姚氏掌国,一件已经算是属于前朝的镇国之宝,丢了,未必是坏事。就像邸报上写的,蜃景城这边,都有歌谣流传开来了,说是有个更夫,亲眼见到,一道刀光,化作孽龙,逃离京城。”
与裴钱不一样,她会直接喊小陌,或是小陌先生,曹晴朗还是坚持敬称小陌为喜烛前辈。
小陌笑着点头,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曹晴朗举碗,以水代酒。
陈平安说道:“我带着小陌立即走一趟姚府。裴钱,曹晴朗,你们两个可以随便逛逛蜃景城。”
上次去到姚府,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消耗自身功德绘制符箓,分别张贴在屋内外,保证姚老将军能够保存元气酣睡,然后就可以安心等待陈平安与谁求来一枚续命延寿的丹药。但是崔东山当时也曾直白无误告诉姚氏两事,就算当真求来了山上丹药,姚老将军也延寿有数,再就是那枚丹药,得姚家出钱,别说一颗神仙钱,就是一文铜钱都不能少,这是规矩,跟入庙烧香的香火钱,香客不可与外人借,是一样的道理。
这次来,陈平安还带了两枚丹药。
是自家先生从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天师赵天籁那边,求来了两颗最适宜山下俗子服用的续命丹药。
老秀才一般不跟有钱人穷讲究,但是在这件事上,没怎么狮子大开口,不是这个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求不来更多丹药,也不是于老儿和天师府没有更多库藏,只是山中修士,追求长生久视,本就是忤逆之事,借丹续命,禁忌一样有些,却不算大,可是油尽灯枯的山下俗子,试图凭借外物“添油”,却是禁忌重重,
一来,人之精神气的去留,不是修士积蓄天地灵气,用完了可以补,尤其是那些即将寿终正寝的迟暮老人,整个人的精气神,如江河汹汹入海,一去不返。
故而许多有福之人,老人其实对于生死大限,是有所感应的。尤其是佛门龙象的高僧大德,道家的得道真人,甚至可以准确知晓具体的时辰。
就像在海陆之交,稍稍驻足观望,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再者山上人为山下人,续命添寿一事,有点类似寅吃卯粮,会折损服药之人冥冥之中的祖荫福报,所以这两枚丹药,真正的妙用,是以一份阴德炼丹入药,可以为姚老将军增添一年有余的阳寿,相当于一场时日极长的回光返照。而这已经是极限了。
小陌突然说道:“公子,如果没有猜错身份,那个府尹大人很快就会登门了。”
陈平安还是站起身,道:“跟他碰头后就去姚府。”
在门口那边,遇到了不再满脸胡茬的姚仙之,虽然这位京师府尹神色略显疲惫,但是一双眼眸明亮得像是昔年的少年。
一起走出巷弄,陈平安与姚仙之说了丹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姚仙之,甚至都没说半句客气话,跟陈先生客气什么。
不能改口喊声姐夫,才是人生憾事。
姚仙之轻声说道:“陈先生,我帮忙查过了,北晋国那边,没有陈先生上次说的僧人住锡如去寺。”
陈平安点点头,“真正有佛法的僧人,就只能随缘而见了。”
上次重逢,姚仙之解开不少心结,终于下定决心,不去边关在马背上重操旧业了,他会继续当这个京城府尹大人,不过陈平安得预留一个下宗供奉位置给他。
北晋国的年轻皇帝崇尚佛法,据说一次夜宿禅寺,梦中有异人相授,得到了一份失传已久的水陆仪文原本。
今年开春时分,皇帝陛下现身一场水陆法会,让礼部尚书宣读仪文,并且御笔敕书“水陆无碍道场”匾额,故而一国之内,水陆佛事,大为盛行。
姚仙之大大咧咧问道:“什么时候创建下宗?有没有具体的日子?我这个当供奉的人,肯定是要参加的。”
陈平安笑道:“就在明年立春这一天。”
姚仙之神色古怪。
怎么是这么一天?立春时天子有率领百官去郊外迎春大礼,就连自己这个京城府尹,都要负责打春。
所以皇帝陛下是肯定无法参加那场庆典了。
上次陈先生做客金璜府,皇帝陛下驻跸松针湖,明明只隔着几步路,双方却还是错过了。
陈平安和姚仙之坐在一辆马车车厢内,这家客栈离着姚府不远。
小陌坐在那个车夫身旁。
姚仙之试探性问道:“怎么不干脆住在我家?”
陈平安解释道:“送完丹药,确定姚老将军服药无恙后,我们就会马上离京,去一趟蒲山云草堂。”
姚仙之问道:“这么着急啊?”
陈平安笑道:“明年立春就要创建下宗了,府尹大人你自己说,我这个上宗宗主忙不忙?”
姚仙之神色复杂。
再忙也不差这三两天的啊。
到了姚府,来到那间贴有多张符箓的屋子,等到姚仙之帮着姚老将军服下两枚丹药后,坐在床边的陈平安,轻轻拿起老人的手腕,仔细查探脉象,最后转头与姚仙之轻声说道:“放心吧,没什么问题,姚老将军很快就可以醒过来,到时候你小子再忙,也要抽空陪着爷爷走走看看。”
姚仙之先喊了声陈先生,然后抬起那条胳膊,重重握拳,在心口处轻轻一敲。
陈平安动作轻柔,将老人的胳膊放回被子,再垫了垫被角,这才起身,与姚仙之一起走出门外。
小陌就安安静静站在门口这边。
陈平安拍了拍姚仙之的肩头,“忙去,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在这边等着老将军醒来。”
姚仙之笑道:“忙个屁的忙,这些天就没睡个安稳觉,总得歇口气。”
最后姚仙之拉着陈平安在这边吃了顿晚饭,听府上管事说爷爷醒了,三人赶紧放下筷子,一同去往隔壁的院子。
老人背靠床头,精神不错,笑望向门口那边与孙子一起跨过门槛的青衫男子,问道:“仙之,通知陛下了吗?”
姚仙之摇头道:“还没呢。”
然后姚仙之试探性问道:“爷爷,我这就去给宫里边传消息?”
看着那个神色自若的臭小子,轻提青衫长褂,缓缓落座床边的椅子上,老人朝姚仙之摆手笑道:“不用啦,求不来的事,吓不跑的人。”
之后老人就只是与陈平安聊了些当年事,至于家国天下大事,只字不提。
聊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姚老将军才放过陈平安,只是让他离开蜃景城之前,必须再来家这边吃顿家常便饭,陈平安答应下来。
姚仙之陪着陈平安走到门口,他要返回府尹衙署继续处理一大堆公务,寻刀一事,只是迫在眉睫的一桩眼前事,其余乱七八糟的事情,更是多了去。
化雪时份京师又琼花。
雪夜访道观。
陈平安走在一条小巷中,在这大泉京城最西边,有座名为黄花观的小道观,前不久刚刚解禁,皇帝陛下撤掉了一拨暗中“护卫”道观的皇室供奉修士。
观主刘茂,曾经的三皇子殿下,后来的大泉藩王,在国祚绵延不断、却换了国姓后,刘茂就主动请辞,得了份道门度牒,在京师内的这处小道观潜心修行,闭门谢客,如今道号龙洲道人,只收了两个孤儿出身的小道童当弟子,刘茂教了些道法口诀和仙家吐纳术,只是两个孩子不知无价宝,比较惫懒,觉得比洒扫庭院麻烦多了。
刘茂听到一阵敲门声,披衣起身,开门后,见着了那个与自己如故友重逢的青衫客,刘茂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恶客登门,看架势,又来自家小道观打秋风了。
陈平安咦了一声,打量了一眼刘茂,满脸意外,拱手摇晃,笑道:“恭贺观主,距离上次一别,这才几天功夫,就已经顺利破境跻身龙门境。实在是太过意外了,所以今天空手登门,见谅个。”
刘茂扯了扯嘴角,“好说。”
犹豫了一下,刘茂终究是没敢说出那句“有机会补上”,担心今夜自家道观就会落个寸草不生的下场。
两手空空登门,岂不是正好满载而归?
小陌已经帮忙关上道观大门,陈平安与刘茂并肩而行,开始介绍身边的两位学生弟子。
“弟子裴钱,刚刚成为一位止境武夫。”
“学生曹晴朗,大骊上届科举,京城春闱的会元,殿试的榜眼。”
刘茂闻言便与那年轻男女,打了个道门稽首,只是心里难免疑惑,两者能相提并论吗?
大骊科举的含金量再高,可四年一度的京师春闱,哪次没有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
可是一洲之地,才几个止境武夫?家乡这边,如今就只有武圣吴殳和黄衣芸两位宗师而已。
刘茂打算领着一行访客去正屋那边喝茶,陈平安没答应,说用不着那么麻烦,咱们就去观主书房一叙,那儿挺清净的。
这位黄花观的龙门境观主,在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眼皮直颤。
若说不小心遭了贼,被洗劫一番,是自家道观看护不利,怨不得别人,可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对方明火执仗,强取豪夺,自己还要帮忙开门?
一座厢房,被刘茂拿来当作书房,屋内装饰简朴,跟上次陈平安造访此地,差不多还是老样子,一张书案,一件宫中旧物的黄竹笔筒,搁放一枝枝用来抄写道经的大泉鸡距笔,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花几,搁放一小盆菖蒲。
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就是书架上边少了几本书,屋内多了两把崭新椅子。
陈平安瞥了眼笔筒,上次瞧见的三支抄经笔都还在,如果没记错,其中两支分别篆刻“清幽”、“明净”。
最稀罕的一支,还是那铭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的长锋笔。
桌上那部传承有序、印章花押无数的黄庭经也放着,很好,一看龙洲道人就是个守旧念情之人。
崔东山已经与大泉王朝谈妥一桩买卖,下宗会大量收购官制鸡距笔,风鸢渡船可以帮忙远销桐叶洲以北两洲。
陈平安听说此事过后,立即帮着学生和下宗查漏补缺,说什么官制,不妥当,都是宫廷造办处的御制之物。
当时仙都山上,众人哑然。
就连贾老神仙都没开口说话。
刘茂点燃桌上一盏油灯,光亮昏黄,所幸窗户紧闭,不至于灯火摇曳。
书房不大,不宜待客,况且屋内就两张椅子,陈平安就让小陌他们在外边等着。
陈平安双手负后,看着墙上一幅字画,点头称赞道:“观主这份手笔,无异于画龙点睛,陋室随之灿然。”
原来是一页经书被刘茂用檀木框裱了起来,挂在墙上,只不过一篇黄庭经的经文内容,却是两种字迹。
末尾十六字,正是陈平安上次帮忙补上的“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刘茂坐在书案后,陈平安搬了仅剩那条椅子坐在书案对面,翘起腿,取出一根竹制旱烟杆,一袋子烟草,磕了磕桌面,笑问道:“不介意吧?”
刘茂笑着摇头道:“陈剑仙自便。”
心中讶异,什么时候好这一口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将旱烟杆和烟草放在桌上,转身走向书架,从袖中摸出几本书籍,就近放入书架中之前,抬起手随便晃了晃,正是上次陈平安从这边借走的,《海岛算经》,《算法细草》等书,物归原主后,陈平安笑道:“看清楚了吧,先前与你借书,一共六本,说了归还,怎么可能不还。”
这六本,都是术家书籍,刘茂痴迷此道,他甚至可以算是一位术算大家,毕竟这位昔年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还曾担任幕后总裁官,为朝廷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按照刘茂上次的说法,书,不借。要抢就抢走。
山下的藏书大家,皆有此癖,借书如借妻,赠书如赠妾。
刘茂瞥了眼书架,忍了又忍,终究是没能忍住,站起身,绕过书案,快步来到书架那边,打算将那几本术算书籍,一一取出,重新摆放原位,必须丝毫不差,否则刘茂就会心里别扭,说是寝食难安,半点不夸张。
那本《数书九章》一入手,刘茂就知道不对劲,一瞥,果然!刘茂加快动作,将其余五本书一一取出,果不其然,版刻粗劣,都不用翻开,就知道是些私人书商的民间版本,与他珍藏的那六本殿阁刻本,相差十万八千里,况且对于藏家而言,这根本不是什么价格高低的事情,刘茂气得脸色微青,咬牙切齿,一言不发,只是将几本书递还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推开刘茂的手,埋怨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何况咱俩都是认识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客气什么,拿走拿走!”
刘茂尤其坚持,去你娘的陈剑仙吧,这件事,没得谈。要不是双方境界悬殊,刘茂都要动手打人了,至少也会当场下逐客令。
那几本心爱书籍,就像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你强掳带走也罢了,还要送回几个黄脸婆,然后厚着脸皮跟我说两清了?
陈平安就将那些书籍放在桌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截木柄,招招手,“上次一个失手,这次补上。”
之前来这边,陈平安为了找出斐然行踪的蛛丝马迹,属于刘茂心头好的一把寻常拂尘,被陈平安寸寸捏碎了木柄。
刘茂这次没有拒绝。
陈平安抖了抖长褂,翘起腿,开始吞云吐雾,同时环顾四周,就在这间书房,最终被陈平安找出了斐然故弄玄虚的一封密信,除了让斐然和刘茂的算计落空,额外“报酬”,就是得到一枚文海周密的私人藏书印,陈平安转交给崔东山后,最终带去了中土文庙。
而作为看信的代价,就是那个被乔装成申国公府老管家,剑术裴旻问剑一场,当时有一截伞柄,在雨夜中从京城外的天宫寺,如飞剑来到黄花观,撞穿陈平安腹部。
浩然三绝之一,剑术裴旻。
曾是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更是陆台的两位传道人之一。
刘茂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家伙,问道:“陈剑仙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蜃景城?”
都不问今夜造访所求何事。
陈平安被这个问题给呛到了,咳嗽不已,好个黄花观观主,如此以诚待人。
其实刘茂跻身龙门境,并且看架势还要直奔结丹而去,就是一种与大泉姚氏的表态,大泉刘氏已经没有什么皇室刘茂,只有个龙洲道人,要安心修道当个观主神仙了。
陈平安问道:“那位申国公?”
刘茂摇头道:“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身体前倾,从竹黄笔筒中取出一支笔。
刘茂深呼吸一口气。
所幸那个家伙旋转笔杆、一番仔细端详后,很快就将其放回笔筒内。
陈平安说了句不用送客,就收起烟杆,再随手挥了挥袖子,驱散烟雾,起身走到门口那边,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本书,丢给刘茂,“还你。”
是那本“姗姗来迟”的《天象列星图》。
不同于那些术算书籍,这本《天象列星图》是朝廷禁书,就算官员都不可以私藏,否则等同谋逆,罪名比百姓私藏甲弩还重。
刘茂伸手接过书,意外之喜,竟然没有被这位陈剑仙掉包。
将其放入书架,物归原位,刘茂临时起意,重新取出,随手翻开书页,才发现扉页之上,竟然多出了两方对章的并排钤印,然后书籍尾页亦是如此,同样钤印有并排两印。
“无限思量”,“退一步想”。
“知足”,“知不足”。
刘茂拿着这本书,走到窗口,打开窗户,回头看了眼桌上灯火。
月照一天雪,灯火小于萤,吹灯字更明。
返回那座望杏花馆,裴钱回自己屋子休息,曹晴朗却独自离开仙家客栈,去赏雪了。
陈平安取出李槐的那两本册子,取出笔墨,对照册子上边的疑难,一一解析和补注。
小陌在翻看一本情节曲折的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陈平安突然收起册子,说道:“小陌,帮忙护道片刻。”
小陌默然点头,走出屋外,轻轻关上门,站在廊道中。
陈平安祭出一把笼中雀,再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同时调动五处气府灵气,开始凝神观想一处山水。
竟是那座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
在那托月山地界,与元凶对峙期间,其实陈平安有过一场悄无声息的神游。
一来试图多了解几分那座飞升台遗址,还有就是担心周密或者斐然,隐藏有后手,最后则是顺便挑选落剑地点和对象。
只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很快就主动要求捉对厮杀、问剑一场。
此刻,在笼中雀之内,陈平安飘然凌空,独立于天地虚室中。
先是托月山,然后是附近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依次而生,陈平安是以心相显化大道,再造天地。
只是当陈平安凝聚一粒心神,好像行人驻足某地,在看那天地间的一朵花时,
等他想要让这朵花自行生发时,刹那之间,一座心相天地分崩离析,如瓷器碎尽。
以至于一座笼中雀小天地,都出现了多处漏洞。
小陌轻声提醒道:“公子,是不是可以缩小地界范围,同时减少事物数量?”
陈平安点点头。
重新观想天地,不再是托月山,而是竹楼后边的那口池塘,最终在一池清水中,有粒紫金莲种子,开始缓慢生长,枝叶出水,亭亭玉立,荷叶铺水,含苞待放,最终即将开出第一朵荷花之时……陈平安在刹那之间,就收起了心神,主动打散这份异象。
收起一把笼中雀,陈平安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大雪纷纷落。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两枚竹简,上边刻着道祖三千言中的两句话,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句很好理解,但是另外那枚竹简上边,关于身天下、寄天下、托天下,其实不光是陈平安始终无法理解深意,甚至就连浩然天下的道门之内,不同的法统道脉,对此都会有各种注解上的分歧,估计谁都不敢说自己的见解一定是对的,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只是陈平安在与陆沉暂借十四境的时候,尤其是上次遇见那位骑牛而来的“道童”,都有意回避此事。
默默收起两枚珍藏多年的竹简,转头说道:“小陌,可以进来了。”
小陌进了屋子后,什么都没问,就只是继续翻看那本志怪小说。
难怪人人都愿意当书生,因为经常可以迷失道路,然后多半就会见一大宅,之后不是遇到女仙神女,就是遇到山中艳鬼,一场杯觥交错,再诗词酬唱几首……
京城皇宫内,有个淡妆女子,姿容极美,她摔了手中折子,揉了揉眉心,闭目养神片刻,重新拿起那份户部递上来的折子。
看完了所有折子,夜已深,皇帝陛下抬起头,望向远处,怔怔出神。
埋河水府碧游宫。
河边,水神娘娘柳柔,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单手持鱼竿,一边打着哈欠,坐了半天,也没有一条鱼上钩,鱼篓里边空荡荡。
不曾想竟然有条呆头鱼来到岸边,缓缓游曳,气得水神娘娘丢了鱼竿,弯腰捡起岸边一块石头,高高举起手臂,伸手指着那条鱼,怒目相视,“你这就欺人太甚了啊!”
一跺脚,水神娘娘丢了石头,大手一挥,“算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柳柔继续捡回鱼竿,坐在椅子上,蹲在椅子上,站在椅子上,可是不管如何,就是没有鱼儿上钩。
她只得丢了竹竿,远远抛入河水中,再将那只空鱼篓一脚踢飞,行了,回了府上,就跟人说鱼儿太大,绷断了鱼竿,鱼获太多,拖走了鱼篓。
水神娘娘大摇大摆走回碧游宫那边,离着不远,她猛然抬头,数道身形落在了家门口,哈,陈先生来做客了啊。
惜哉惜哉,如今自家待客,再无水花酒和鳝鱼面了。
最近每次水府议事,水神娘娘一开始倒是正襟危坐,然后就开始忍不住斜眼瞥向一处,偶尔偷偷抹嘴。
没有鳝鱼面,黑鱼也成啊。
有一位鱼精出身的水府官吏,实在是担惊受怕,只觉得度日如年,只好私底下单独觐见水神娘娘,硬着头皮义正言辞一番,大致意思就是水神娘娘你再这样,我就要辞官了。所幸之后议事,水神娘娘从头到尾都不看它一眼。
柳柔好奇问道:“陈先生,不是说好带你媳妇一起来碧游宫吗?”
陈平安笑道:“只能等下次了。”
到了大堂那边,柳柔大手一挥,让人喊来刘厨子,可以开工了。
裴钱立即说道:“我那份,不要辣。”
陈平安附议。
曹晴朗说道:“我能吃一点辣。”
小陌微笑道:“客随主便。”
柳柔喊道:“再来几坛‘不是水花酒’。”
她哈哈一笑,“蜃景城里边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烦人,托关系都托到了我那妹妹、妹夫那边,非要跟我买水花酒喝,酒窖里边那百来坛酒水,这才酿酒几年,当不起‘水花酒’的名号,既不挣钱,又砸招牌的事,傻子才做,我就急中生智,将那些新酿酒水,取了个‘不是水花酒’的名字,酒也送人了,人情也挣着了……”
眼见鸦雀无声,无人捧场,水神娘娘又自顾自哈了一声。
裴钱捧场道:“这就是书上说的山人自有妙计。”
柳柔一拍桌子,“对,还是小裴钱会说话,就是这么个理儿。”
一“碗碗”面条端上桌,陈平安和裴钱都已经习惯了。
师徒双方,对视一笑。
说了“随意”的小陌,半盆面,半盆红辣椒。
曹晴朗稍微好一点,大半盆面,小半盆朝天椒。
陈平安卷起一筷子面条,不忘转头对两人提醒道:“辣椒就酒,越喝酒有。小陌,曹晴朗,你们要是一碗面吃不饱,不用跟水神娘娘客气。”
小陌沉默片刻,点头道:“不会客气的。”
曹晴朗缓缓转头,望向裴钱。
某人的某本山水游记上边,明明白白写了碧游宫水府的鳝鱼面是一绝,滋味绝好,临了还有四字评语,“惜无辣味”。
曹晴朗这会儿都不用下筷子,那一股子扑面而来的辣味,闻着就呛人。
陈平安老神在在,喝酒吃面。
之前在蜃景城多待了两天,期间还特意陪着姚老将军去了趟城外的照屏峰,一起登山夜宿山顶客栈,再一同赏日出。
第一次双方就是在照屏峰山脚分别,这一次还是,那就还有下一次重逢。
因为没能见着那位皇帝陛下,鸡距笔那桩买卖,陈平安就只好让姚仙之帮忙捎话了。
柳柔这会儿听说落魄山都要创建下宗了,说立春之前,自己就一定到场,到时候在那仙都山碰头,自己肯定带上刘厨子!
陈平安将自身水府那些绿衣童子们,信守承诺,让它们都留在了碧游宫,柳柔也不矫情,小家伙们以后跟自己吃香喝辣就是了。
陈平安一行人离开后,刘厨子说道:“娘……娘娘,怎么不跟小夫子说……说那书院的事情。”
自家水神娘娘与皇帝陛下商量好了,要在埋河畔筹建一座半官府半私人的书院,就只传授那位文圣老爷的学问。至于钱嘛,算是碧游宫与朝廷借的。
柳柔双臂环胸,呵呵一笑,“你就懂个鳝鱼面,等回头我参加了下宗庆典,开口讨要个客卿啥的,只要一敲定此事,我再开口,陈小夫子到时候还好意思拒绝来书院讲课授业?”
陈平安一行人离开碧游宫后,直奔蒲山云草堂。
大泉蜃景城内,今天皇帝陛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看过了雪景,她返回御书房内,一位供奉宫女送来一封山水邸报,来自中土神洲山海宗。
据说是第一个指名道姓写出某个名字的山上邸报。
邸报内容,惊世骇俗。
其实没有任何刻意渲染,就只是平铺直叙一般的质朴文字,只是因为那个人做出的一系列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一个剑气长城的外乡人,在萧愻叛离之后,继任隐官,负责坐镇避暑行宫,还曾率领十数位剑仙落座于倒悬山春幡斋……
尤其是邸报末尾的一场自问自答,更是让看客都要心神摇曳。
人间已无陈清都,谁能剑开托月山?
剑气长城,最新刻字者,末代隐官陈平安。
女子看过了两遍邸报,悄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摩挲纸面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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